不斩来使?暗下杀手,对外宣称南鄀皇帝感染恶疾,猝然离世便是。
    世人就是不信,又能有什么证据呢?就是有,谁不怕他的铁蹄?敢议论什么呢?
    江怀逸再古板理想,也不该不知道。
    难不成是觉得自己光明磊落?
    这个念头一出,萧昀自己都给自己逗笑了,唇边含谑。
    谢才卿。
    这么名字浮上心头的刹那,萧昀脸上的不羁调笑彻底消失了。
    他保持着伸手去够奏折的动作好几秒,眼阖了两秒,舒展开的指忽然收了起来。
    他和谢才卿第一次见面,在逸仙楼,谢才卿绝不可能知道他在,不然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夸江怀逸。
    公然驳斥抬高江怀逸,是可以理解为哗众取宠求名,毕竟“南怀逸配”的噱头可以叫他轻易名扬京城。
    可如果换一种理解方式呢?
    谢才卿在维护江怀逸。
    他的屁股是歪的。
    那那番话,就变成了指桑骂槐,每句话都是反话,明面儿上夸自己,实际上都在骂他。
    如果这不能证明什么,那之后殿试,他问谢才卿“朕与南怀逸孰美”,谢才卿一言不发,只红了脸。
    他当时以为是害羞。
    可如果……他是故意避而不答呢?
    之前他第三次问,他推脱说他没见过江怀逸,无法评判。
    谢才卿是峻州人士,峻州在大宁边境,和南鄀接壤,去南鄀只有一道关卡的距离。
    他如果是……南鄀人呢?
    他总说谢才卿长得不像大宁人,可他那分明是……南鄀人的典型长相。
    萧昀的手蓦地攒成拳。
    细瘦、白净、文气、五官温和、个子不高,每一条都踩中。
    如果江怀逸来大宁是为了……谢才卿,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第一次见谢才卿,就给他脸色瞧。
    那是在意,是怒他背着他来了北宁。
    白日里一反常态公然抱谢才卿,前冷后热,忽冷忽热,就能解释了。
    他也对谢才卿忽冷忽热过。
    江怀逸爱洁,平日连碰都不让碰,更别提主动抱。
    萧昀指节捏得嘎达作响。
    谢才卿几次三番不怕触怒他,也要维护江怀逸,江怀逸不远千里,孤身临险,也要来找谢才卿,为他不惜和自己争抢,拿南鄀冒险。
    一对狗男男。
    那天……
    那两本接连掉落在地的奏折。
    萧昀猛地睁眼,深吸一口气,神色彻底冷了下来,眼神漆黑如墨,眉宇间郁结着杀意,手臂上青筋暴凸,几乎在暴怒边缘。
    “传指挥使和夏哲。”萧昀说。
    皇帝传召,谢遮本来就在宫内,很快就进来,见谢才卿不在,刚要出言调侃,眼见萧昀面无表情,多年相处让他直觉皇帝按捺着滔天的怒火,忙正色起来,小心翼翼地垂立下首。
    萧昀说:“逸仙楼那天,你是不是跟朕说,有眼线跟踪?”
    谢遮心下一惊,有种山雨欲来的不详预感,忙道:“是,成功甩掉了,不知是谁家。”
    “你前几日是不是跟朕说,张宁瀚疯没影了他爹一直在派人找?”
    “……是。”
    萧昀沉默良久,气氛压抑沉闷,谢遮汗流浃背,几乎要跪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的声音寒冷彻骨,遥不可及:“传张驭。”
    他顿了顿,道:“先派人控制住谢才卿府邸。”
    谢遮惊愕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昀:“还不快去?”
    “……是。”
    谢遮领命,头皮发麻地出去了。
    ……
    夏哲和张驭被传进去没多久,甚至谢遮和他的人还没赶到谢才卿府上,收到的旨意已经改了。
    ——缉拿谢才卿,关押大牢,控制住谢才卿府邸,对江怀逸一行人不要泄露出半点风声,派精兵暗中围住他们,只让进不让出,他们敢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出去,格杀勿论。
    天黑了。
    江怀楚换好衣服,戴上人皮面具,拿着包袱推开门,对上的不是太妃,而是拿着长剑的谢遮和他身后不远一身冰冷盔甲、整肃缄默的精兵。
    江怀楚浑身一僵,眨眼笑了。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温润抑或乖顺、没有一丝攻击性的笑,容华绽尽,高高在上,气度风仪凛然,翩翩无双,叫人心中陡然生敬生畏,下意识低头,想要拜服归顺。
    太妃被两个精兵钳制着,捂住了嘴,瞪大眼睛看着他,拼命朝他摇头,江怀楚失笑,扔下了手中的毒针。
    “说吧,想怎么办?”
    他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完全没把这阵仗放在眼里,俨然是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
    谢遮已经完全认不出眼前的男子,低头望着那三根泛着银光、淬着剧毒、细如发丝的毒针,心下浮上一阵密密麻麻的寒意,叹道:“关押大牢。”
    他心情千种复杂,无奈低声道:“皇后跟我们走一遭吧。”
    第74章
    “我不是皇后。”
    这是江怀楚说的最后一句话。
    ……
    谢遮将谢才卿领进监牢,命长翎卫将牢门锁上后,看着谢才卿欲言又止半晌。
    他没想过谢才卿会如此配合,没给他添一点麻烦,冷静得不像个人,至少绝不是个坠入爱河的人。
    他没有情绪崩溃地控诉皇帝薄情,没有为自己辩驳解释脱罪,没有祈求萧昀宽宏大量地原谅,什么也没有,只有雾一般猜不透堪不破的平静,叫人心惊胆寒。
    谢才卿呆的监牢没有老鼠蛇虫,还算干净,依旧暗无天日,又是深夜了,高墙上的小窗一点光亮都透不进来。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端坐在那张被褥单薄的榻上,腰背直挺,双手交叠在身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态,分明是温其如玉的良人长相,却硬生生有一种肃杀凛冽的美,锋利而有棱角,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出现在一人身上,冲突撕裂,却隐隐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让人终于醒悟,得以在仓皇一瞥中,窥见平静水面之下的冰山。
    阶下囚还是龙床上人,对他而言似乎都没什么分别。
    这是他第二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这种远超年龄的处变不惊,洞悉之后的淡然无畏、随遇而安。
    上一个是皇帝。
    这一个才十八岁,那么小。
    颠覆敬佩之余,心头浮上恶寒。
    这就是萧昀长达一月的枕边人。
    任何人看着他那张无波无澜的脸,都会怀疑,这么多个日夜,他是否一丝真心也没有。
    是不是皇帝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摘星星摘月亮地宠着他,他却在想着割破他的喉咙,抑或在暗中思念另一个男子。
    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带着长翎卫转头离开了。
    监牢门前没人了,江怀楚深蹙了下眉,脸色微白,稍稍弯下一点腰,似乎这种程度的蜷缩可以让他舒服一些。
    腹部的痛感细细密密的,绵长持久,不是很疼,却越来越无法忽视。
    江怀楚神色冷淡地看着谢遮离去的背影。
    他习惯性做最坏的打算,因为从来没对萧昀有过一丝期望,一遍遍提醒自己真实的萧昀是怎样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的人,没被迷惑陷进去,付出不该付出的东西,所以真正进了这里,他也没觉得有一星半点的难受。
    这只不过是预料到的结局中的一种。
    他来大宁,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他尽力了,他的人生就不留遗憾,至少到此时此刻,这辈子十八年,没有一件事令他后悔,于心不安。
    江怀楚深吸一口气。
    唯一对不起的是被他连累的人。
    萧昀想杀的只是他,因为自己是南鄀奸细,欺骗了他。
    皇兄没那么容易出事,大宁都城有的是弥罗山庄的人,皇兄和自己的亲信也密布在城中各处,带皇兄突围安全离开不成问题,真刀兵相接,这是繁华大都,死伤惨重的一定是大宁百姓。
    萧昀不愿意看到,至少明面上得不愿看到。
    萧昀看在老祖宗的面上,也不至于要皇兄的命,毕竟他南鄀只是一介弱国,一己之力威胁不到大宁,真要杀之,也该大张旗鼓的发兵讨伐,而不是行不义之举,暗下杀手,南鄀国君若在大宁地界上出事,势必民心丧尽,天下恶之,萧昀臭名昭著。
    这不是笔合算的买卖,萧昀不可能不知道。
    最大的可能是按住皇兄一行人,防止他们坏事,将自己先斩后奏,然后驱逐皇兄出境。
    就怕误伤无辜。
    脑海里是太妃被钳制住不断挣扎的画面,江怀楚深吸一口气,按在腿上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尖微微青白。
    他可以求谢遮,可他没有。
    人心隔肚皮,谢遮是萧昀的人,凭什么吃力不讨好帮他?这个世界上除了亲人,没有人会不计较利益为他奋不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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