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表现得越在乎,那人越可能成了萧昀威胁自己的筹码。
    他的关心随时可能变成加害。
    他审讯过无数犯人,只有成为铜墙铁壁,才不会被人抓住软肋,顺藤摸瓜,打击得一败涂地。
    谢遮那句皇后,像是讽刺。
    那句承诺,幸好他没有信以为真。
    只希望皇兄不要派人来救他,他就怕皇兄感情用事,不离开大宁,反倒劫狱。
    攥紧手,抿了抿唇,知晓现在担心毫无用处,只剩下了他自己,江怀楚望着周遭。
    他对这里并不陌生,在他还是谢才卿的时候,他曾无数次踏足类似这样的漆黑幽暗的地方,为了南鄀,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下酷刑齐上折磨犯人。
    萧昀会怎么折磨他?
    好像到了最后什么也没有,果然人生无数的低谷,只能自己一人悄然度过。
    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才不会输给萧昀,想让他失去理智,崩溃求饶,下辈子。
    江怀楚失笑,脸色忽然一白,一阵难言的翻涌顺着胃顷刻窜上喉咙,下一秒,他实在没忍住,捂着喉咙,弓着身子,对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干呕起来。
    别样的难受,心仿佛火烧。
    恶心感渐渐下去,唇抿上了,江怀楚却保持原先的动作,僵住了。
    过了好半晌,他才颤着手,细白的两指搭上了自己的脉。
    如盘滚珠,流利而圆,滑过指尖。
    滑脉。
    江怀楚脸色煞白,又换了只手,一模一样的脉象。
    平静如一滩死水的心境又激起巨大的涟漪,江怀楚十八年来都没这么慌乱过,心突突狂跳,沉静平淡的脸上写满了无措恐慌。
    不可能。
    萧昀吃药,药效能维持两个月,他一个月就吃一次,根本不可能有疏漏的日子。
    他是不是假孕了?
    的确有女子嫁入夫家几年未孕,因为过于期待、压力过大、长期紧张导致假孕的情况。
    会有恶心呕吐的症状。
    ……可假孕摸不到脉象。
    他真怀孕了?
    大脑一片空白,江怀楚浑身开始发抖。
    腹部细细密密的刺痛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明显起来。
    江怀楚煞白着一张脸,僵着手摸向了那里。
    的确是那个位置。
    谁的?
    不是萧昀的。
    是不是某个晚上黑灯瞎火进来的不是萧昀?
    江怀楚脸色几近惨白。
    不、不可能……这些天每时每刻,萧昀都在派人暗中监视他,那是萧昀的府邸,全是萧昀的暗卫,其他人也根本混不进来。
    混进来自己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
    更何况萧昀办事喜欢说话,从头说到尾,换了个人自己不可能察觉不到。
    不是萧昀的,不是别人的。
    他是鲛人后代,雌雄同体,难道是他自己的?
    江怀楚十八年来,从未有一刻如此慌乱害怕,摇摇欲坠,本来无动于衷、视死如归,莫名其妙的小生命却眨眼击溃了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防线,他慢吞吞地在不算脏也算不上多干净的榻上蜷缩起来,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腿上,好半晌一动不动,像一只受了委屈独自躲在角落里埋着脸消化的小白兔。
    萧昀一进大牢,打老远就看到这幕,脸上滔天怒气一滞,蓦地心头一痛,回头怒视谢遮。
    谢遮吃了一惊。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先前萧昀问谢才卿什么态度,他只能如实说了,萧昀才怒不可遏地来的。
    都到大牢里了,这里不可能有谢才卿的人,谢才卿不可能知道萧昀来,提前做戏博取同情,好让萧昀从轻发落。
    难道他人前冷硬,岿然不动,人后柔软,独自脆弱?竟和江怀逸似的。
    萧昀彻底停下步子,在原地站了许久,身形像一座雕塑,身上似乎有两种力量在无形地撕扯拉锯,似乎要将他撕成两半,人却依旧是那个威仪谑笑、任何事皆不入眼的皇帝。
    永远隔岸观火,永远高高在上,玩弄旁人于股掌间。
    永远的赢家。
    谢遮用眼神询问他。
    萧昀甩袖,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仿佛从未来过。
    谢遮往大牢里唯一一处住人的地方瞥了一眼,心下万般复杂,转头跟上。
    良久,牢里江怀楚忽然抬起头,眼睛微红。
    萧昀的。
    如果他能自己怀孕,早就怀了。
    萧昀跟老祖宗学的医术,老祖宗就是弥罗山庄天下闻名的神医老庄主。
    老庄主是个大忽悠,不然自己也不会被他忽悠到这儿来了。
    老祖宗是大宁先祖,不可能想大宁无后,所以教萧昀的避孕之药,一定是假的。
    他已近百岁,研习医术越五十年,想要瞒骗过活得还没他研习医术一半儿时间长的萧昀,并非难事。
    那不是避孕的药。
    第75章
    状元郎是南鄀奸细,被抓进大牢了。
    这个消息百姓不知道,却在朝臣间传开了。
    第二天一早,尹贤迎着皇帝进了金銮殿。
    皇帝眼下乌青,神色如常,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比往日更悠哉游哉,他扫了眼立在两侧的过于缄默的朝臣,走到至高处,懒洋洋地坐到龙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腰间的坠玉。
    刘韫咬咬牙,率先出列:“老臣有事启奏!”
    萧昀说:“老先生不是昨日昏过去了,今日病就好了?”
    刘韫不吭声,暗瞥了眼身后,下一秒,不少朝臣齐齐出列跪下。
    萧昀一怔:“这是做什么?”
    刘韫高声道:“陛下!谢才卿不可能是奸细!请陛下释放谢才卿!”
    萧昀愣了愣,脸上的玩世不恭骤然消失,甩下手中坠玉,勃然大怒。
    没等他指着人开始骂,以张公谋之子张意为首的一众朝臣先抢了话头:“请陛下释放谢才卿!”
    “请陛下释放谢才卿!”
    一大批朝臣原地跪下,一时大半个朝堂异口同声,声音洪亮如雷,回声不绝。
    三分之一还站着的朝臣面有尬色。
    萧昀攥着龙椅扶手,手臂上青筋陡然明显:“他不是奸细?”
    “对!”张意斩钉截铁地说,“谢才卿如果都是奸细,那满朝文武就都是奸细了!”
    萧昀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没好气笑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能说他不是奸细?”
    张意说:“张驭是张宁瀚的父亲,父报子仇,陷害谢才卿,再寻常不过!”
    “老子……”义愤填膺的刘韫意识到不对,马上改口,“老臣才不管什么人证物证!老臣在官场这么多年,什么都看透了,人证物证能造假,耳听不一定为实,眼见也不一定,感觉到的才是真的!总之谢才卿不可能是奸细,谢才卿为人如何,臣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对,”张意马上接道,“谢才卿当初维护家父,保我张家,没有他,哪来我张家今日之名声?微臣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奸细,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微臣身为人臣,恐陛下一时气头,错杀忠臣,遗憾终身,为世人议论,留下抹不去的污点,这才直言进谏,求陛下释放谢才卿!”
    一个个朝臣无视上首气得浑身发抖的萧昀,出列自白,为谢才卿求情。
    尹贤袖子都绞皱了,长袍下的脚进一寸,又退一寸,几个来回后,或许是自己都嫌自己见风使舵胆小如鼠了,抑或是想着法不责众,顶多打一顿屁股,咬咬牙,生平第一次和陛下对着干,跪下道:“奴才落魄之际,无数人落井下石,只有状元郎仍待奴才亲厚,人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奴才也不相信状元郎是奸细,求陛下释放谢才卿!”
    立在萧昀右手边的尹贤跪下了,等于太监团体也倒向了朝臣,立在了皇帝的对立面。
    立在萧昀左手边的谢遮面有尬色,仍站着,一语不发,看着眉宇间戾气疯狂涌动、气到在昏厥边缘几次徘徊的萧昀,一时心情万般复杂,又心疼又极其想笑。
    他知道这有多不合时宜,勉强收住了。
    只有他和萧昀知道,谢才卿真的是奸细。
    他立在上首,看着底下一个个出列为谢才卿而战斗的人,明明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磨砺了这么多年,早就看淡世事、圆滑老练,心中却涌上些许感动和羡慕。
    谢才卿无论无何都值得了,他是个悄无声息移了山、填了海的人,润物无声,连不可一世的皇帝在他身上都栽了。
    朝臣一个接一个地说,萧昀忍无可忍,勃然站起,怒道:“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朝臣浑身一震,浑身颤如抖筛。
    “你们都是蠢货吗?!”萧昀气极反笑,“好样儿的啊,都受了他收买?!”
    “回陛下,微臣没有受谢才卿收买!”
    “一个个都找死是不是?!想进去陪他?”
    萧昀脸色铁青,几乎从齿缝里挤着字:“他要真是奸细呢?”
    “请陛下彻查!”刘韫雄赳赳气昂昂,一副维护大义死不足惜的表情,慨然道,“老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谢才卿绝不是奸细!”
    张意说:“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谢才卿绝不是奸细!谢才卿若是奸细,在陛下跟前侍奉,为何从未对陛下不利?其中必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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