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翰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有些想笑,没有忍住,还是笑了出来,当然,是苦笑。
    “老头子为官多年,自觉清正,临到告老,还得当一回奸佞,真是……”陈正翰笑得直摇头,“罢了、罢了,总得有人挨骂。”
    两人商议妥当,便一块去了御书房。
    毕之安把折子呈给了皇上。
    皇上看完后,道:“朕也不知道该说袁疾胆小、还是胆大。”
    陈正翰道:“臣以为,沈家罪大恶极,必须彻查到底,臣请旨抄没。”
    皇上闻言一怔。
    毕之安亦是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陈正翰。
    这么直接的吗?
    不展开说说如何罪大恶极?
    陈正翰面无表情。
    若是在早朝时候,他少不得发挥发挥,痛斥沈家一番,要是有人反对,还得极其争辩,靠三寸不烂之舌让皇上在痛心之下做出决定来。
    可现在是在御书房,没有其他人,也就无人需要他的表演,陈正翰省点力气,也让皇上省点儿劲儿。
    皇上靠着龙椅,想说什么,外头突然有小内侍来通传,说顺天府有要事禀告。
    顺天府毕之安摇头,他并不知情。
    吴公公出去问了,回来禀道:“四公子夫人敲了顺天府的门鼓。”
    “以骁媳妇儿?”皇上挑眉,“她这回要告什么?”
    吴公公道:“尤侍郎既是被人谋害,遗书也就做不得准,四公子夫人恳请重审平西侯府通敌案。”
    皇上撑着下颚,忽的笑了声。
    以骁这媳妇儿,真是个会来事儿的。
    看向陈正翰,皇上沉声道:“拟旨吧,爱卿带人走一趟,你办事,朕放心。”
    陈正翰忙应下,与回衙门接案子的毕之安一块退出了御书房。
    待送他们出来的吴公公回去了,陈正翰不由叹息:“毕大人,这是瞌睡了就被人递了枕头。”
    毕之安也叹,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叹。
    四公子夫人一递,还是人手一枕头。
    查实陷害忠良,皇上自是无法再“宽恕”沈家。
    四公子夫妇翻案的决心如此坚决,连带着他们这几个想当佞臣的,身上担子都轻了很多。
    当年案子悬在了脑袋上,逼得各个都得“速战速决”,赶紧都歇了互咬的心思,免得火烧后院,不止得当心同僚,还得担心得罪了四公子,整个衙门都会查个底朝天。
    闵郝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兵部亦是前车之鉴。
    诚然,如此一来,从案子的流程上,还是颠三倒四。
    就跟行车一样,本该有一条好路,才能稳步前行。
    温宴此举,是路还不妥,车轱辘先被她推出去了。
    谁都不想翻车摔个车毁人亡,那就只能一块使劲儿,把路上的石子踢开、坑洼添上,一日三千里。
    第555章 苦主
    顺天府外,温宴的手中拿着鼓槌。
    守门的小吏认得她,自不会阻拦她,甚至还好奇地问了声:“夫人这一回想告什么?”
    “不是告,”温宴见小吏面露疑惑,解释道,“是要翻案。”
    小吏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衙门里的大案子,他们没法掌握全部内情,但是,天天守着顺天府的门,消息总比旁人多一些。
    官老爷们整天念叨着沈家、私运、尤侍郎,温同知不久前在衙门外头的悲痛哭泣的模样更是让人记忆犹新,定安侯府想翻的,就是那桩案子了。
    温宴没有再和小吏说什么,抬起胳膊,用鼓槌重重敲打鼓面。
    这辈子,温宴几次上衙门告状。
    回回走章程,敲个鼓再告。
    可却是头一次,没有让黄嬷嬷或者岁娘代劳,而是她亲手敲打。
    翻案,在温宴的心中,与先前的那几次都是不同的。
    咚!咚!咚!
    鼓声其实没有那么响,哪怕是站在鼓前,也不至于震得耳朵发痛。
    反倒是,鼓面的弹性让每一下敲击都有了反馈,力度回应下,虎口发麻,胸口亦沉沉。
    就像是,每一下都敲打在了心尖上。
    温宴又用力敲了一下。
    今生,她走了一条与前世不一样的路,她期盼着能多些圆满,更少些遗憾,最后殊途同归。
    她知道,前一次的经验会帮她走得顺一些、快一些,同时,也要面对由改变带来的不确定与各种意外,兴许会有措手不及,但是,比起按部就班地再去接受一次“遗憾”,她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她的收获比预想的来得多,也比预计的来得快。
    本以为,便是早早进了京城,要扳倒庞然大物沈家,怎么说也要耗费六七年、甚至更久。
    毕竟,前世,从平西侯府出事到最后翻案,整整十三年。
    而现在,三年,仅三年。
    不,若是从她睁开眼睛时算起,不过是一年半而已……
    得益于经验、得益于运气,她和霍以骁一起,把上辈子她不曾察觉到的秘密从阴影里拽了出来,曝于日光之下。
    鼓声,亦如她的心跳声。
    深吸了一口气,温宴把鼓槌放下,迈进了顺天府。
    还未至大堂,温子甫就提着衣摆、快步赶了过来。
    他在里头做事,听见些许鼓声,知道外头有人报官,便出来看看。
    没想到,有人说,报官的是他家宴姐儿,急得他抬腿就跑。
    “怎么回事?”不及站定,温子甫就赶忙问,“家里出什么状况了?还是宴姐儿你受什么委屈了?”
    温宴抬头看着温子甫,弯了弯眼,道:“尤侍郎的死有些说法,我过来,是想请衙门重审平西侯府通敌案。”
    温子甫微微一怔。
    他下意识地想问温宴如何得知尤岑死因存疑,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宴姐儿向来聪慧、有主意,还在闺中时,府里有什么大事儿,长辈们就从不瞒她,即便是出阁之后,燕子胡同里遇着事儿,桂老夫人和曹氏也是极喜欢和她商量。
    尤岑的事情,她定是听四公子说的。
    也是,夫妻之间本就该有商有量、齐心协力。
    更何况,大丰街那儿,小夫妻两人独门独户,更该多交流、多沟通,要不然,朝中烦心事、家常细碎事,还能跟谁说去?
    温子甫想,他应当为宴姐儿夫妇之间的和睦与亲近感到高兴。
    可眼下的情况,兹事体大。
    昨晚上,他和四公子一块吃片儿川时,对方都没有提过一句。
    “宴姐儿,”温子甫看了眼不远处打量他们的官吏,道,“毕大人还未下朝回来,先去后面坐会儿,慢慢说。”
    温宴应下。
    书房里,胡同知见了他们叔侄,摸着胡子,道:“你们先说,我使人去催一催毕大人,看时辰,也该下朝了,可能是在广场上和相熟的老大人们说话,给耽搁了。”
    这话就是个台阶,实则是给他们自家人说话腾地方。
    温子甫明白,冲胡同知笑了一笑,表示感谢。
    待人出去了,温子甫才低声问温宴:“怎的突然就提起翻案了?和四公子商量了过吗?”
    温宴道:“昨儿他回来之后,我们商量过了,叔父放心,我并不是临时起意、没有顾及前后。”
    “你别怪叔父太谨慎,实在是……”温子甫斟酌了一下用词,“案子的推进其实并不顺利,其中牵扯关卡太多,那些,我不细说,想来你也都清楚。”
    沈家不倒,翻案无望,沈家倒了,若无线索和证据,重提平西侯府,也不一定能成功。
    这一次,是好不容易出现的机会。
    太难得了,必须要利用好,要是白白就浪费了机会,过了这个村、未必就有这个店了。
    温宴了解温子甫的性子,也明白他的担忧,她压着声儿道:“皇上要顾虑的事情更多,朝堂制衡、各人心思,而查清来龙去脉还得许多时间,再拖下去,不是好事。”
    这点官场上的敏锐,温子甫还是有的,他认同温宴的话。
    温宴又道:“得有人来出这个力,逼着各方都速战速决,苦主是最合适的人。”
    尤岑的遗属离京城路远,平西侯府、夏家,当年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还活着的,也在遥远之地,温宴成了眼下能立刻站出来的唯一的苦主。
    替父母、替外祖父一家、替姨父一家求一个平反的苦主。
    温子甫的胸口闷闷的。
    以宴姐儿今日的身份,直达天庭、去御书房外跪着都不是难事,但她还是来了顺天府,身为苦主,也得讲究一个策略。
    因为,他们其实并不是逼皇上,而是给皇上开路。
    既然是万般考量之后的计划,温子甫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再者,他是宴姐儿的叔父,是温家主事的男丁,不能次次让老母亲、小侄女顶在人前应对,他亦是殷切盼着平反的人。
    “我与你一起告,”温子甫拍了拍温宴的肩膀,“我们全家都是苦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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