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枫大可作壁上观,将难题抛给在座的儒家众人。
    正如秦枫所预料的那样。
    刚才还嗷嗷要战,甚至恨不得在兰溪之畔跟秦枫唇枪舌战一场的上清学宫儒家众人万马齐喑,再无一人胆敢接腔。
    一个个明哲保身,再不愿意去接这烫手的热山芋,反而显得那名慷慨上前的儒家学究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悲。
    那名以“私德”对秦枫发难的第三名学究似也是知道大势已去,长叹一声,坐回地上,低声喊了一句:“拿酒来!”
    片刻之后,三名儒家学究烂醉如泥,倒在兰溪之畔。
    好在三人当中的后面两人酒品都还不错,喝了醉圣酒之后,就是埋头大睡。
    反倒是最先发难一人,不过喝了小半杯醉圣酒就开始唠唠叨叨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大抵说的就是另外一名已经荣升祭酒的学究与他曾是同窗,学问人品皆不如他,却先得提拔,必有黑幕云云。
    那位祭酒大人此时就在那名学究身后的椅子上坐着呢,脸都黑得要滴下水来了。
    幸亏那名学究的门生赶紧跑过去一把扶住他,强拉硬拽着给他拖离了曲水流觞文会的现场,这才没有闹出更大的笑话来。
    常言道,酒品如人品,不禁要叫人说一句“古人诚不我欺也”。
    若是这三个人都喝醉了酒,都说出什么胡言乱语来,今日上清学宫儒家的脸面可就丢的一干二净了。
    主持人崔巍也没有想到,接连三人,而且都是学宫儒家的学究,而且都有文名,莫说是一介学子,就是教习也与他们相差甚远,谁曾想到秦枫居然以一抵三,辩倒三人,获得完胜!
    他不禁暗暗啧嘴,笼在袖中的双手不停地上下翻复,显然有一些着急了。
    反倒是在他旁边的言一诺并无紧张神色,他淡淡说道:“还愣着干什么,文会继续吧!”
    言一诺不着急,荀有方却是有一些着急了。
    他眉头微蹙。
    之前他在见到秦枫一人接战,脸上神色波澜不惊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事情可能没有那么顺利。
    此时,秦枫以一人抵三名上清学宫的儒家学究,更是与他之前的不祥预感相合。
    “我明明知道自己应该稳操胜券,胜他应该毫无悬念……”
    荀有方盘腿而坐,自言自语道:“为何我心内会感觉到如此不安呢?”
    若不是言一诺让今日作为曲水流觞文会支持的崔巍传话给他,要他务必要最后一个发言,一锤定音,彻底终结掉文会,以此来博取最高的文名……
    他都已经有想要站起身来,直接对秦枫提前发难的想法了。
    就在这时,他身边一名世家学子忽地低声说道:“荀兄,你在担心胜不过这厮?”
    荀有方微微皱眉,正要对着不识体统的世家学子发作,只见对方从大袖里取出一只笼子,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他谄媚笑道:“荀兄,这是文昌鼠,你识得的吧?”
    荀有方一眼就看到了那人手里拎着的玲珑玉石笼子里,有一只大概只有人半个手掌大小,通体毛皮雪白的老鼠。
    “这就是可以探查文气多寡的文昌鼠?”
    那世家学子依旧谄笑道:“文庙里的老鼠,能感知文气的就是文昌鼠,被视为灵物。只不过一千只里也不见得有一只可以做到。”
    他讨好说道:“来之前,我给它闻了一闻秦枫那一篇刊在《文报》上的《咏菊》,十二个时辰之内,它只要在秦枫的十丈附近,都能够感知到他文气的多寡。文气越多,它就越兴奋,上蹿下跳的,若是它匍匐不动了,甚至如同假死,就代表秦枫的文气已经耗尽了!”
    世家学子笑道:“您看,在刚开始的时候,这头文昌鼠上蹿下跳个不停,连我都惊讶于秦枫的文气充沛程度,您再看看,现在它已经消停多了!”
    荀有方只觉得心内微微安定了一些,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刚才他动用了文气?”
    世家学子忙点头说道:“肯定是动用了文气进行思考,不然他怎么可能用这么巧妙的法子辩倒三位学究大人?”
    荀有方自言自语道:“难怪了,看来是三位学究太过轻敌了。”
    说着,他将视线从装着文昌鼠的笼子上挪开,冷冷说道:“你这是违禁品,文会之上不允许使用任何可以探查对方文气的东西,无论是法宝还是灵物,你自己不知道轻重?”
    哪知那名世家学子依旧谄笑道:“这都是在下自作主张,荀兄毫不知情,毫不知情!”
    荀有方原本绷着的一张脸,霎时绽放出一丝笑容,他拍了拍那名世家学子的肩膀说道:“证道之路漫漫,还请兄台与有方共勉啊!”
    那名世家学子听到这话,登时脸上有光,受宠若惊道:“一定一定。”
    荀有方用余光瞟了那只文昌鼠一眼,心内再无任何惶恐与不安。
    “兵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秦枫,你就浪费你的文气好了,到时候自然由我来给你致命一击,叫你永远也翻不了身!”
    此时此刻,兰溪之畔大部分人都在震惊于秦枫的精彩辩论,也有部分人在看那三名儒家学究喝醉酒的笑话,便无人察觉到了荀有方这里的情况。
    三人饮罢醉圣酒,青铜酒樽便又自行飞回到了兰溪之上,稳稳落于溪水之上,如圣人醉卧,不动如山。
    崔巍沉声说道:“文会继续,接下来有请反方发言,改由正方反驳。”
    秦枫笑了笑,胸有成竹,他开口说道:“事功一词,在我看来,并无褒贬。事功若是落于汲汲于名利者眼中,便是急功近利,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他淡淡一笑,继续说道:“在我事功若是落于有大胸襟,大格局,大宏愿之人眼中,便是事事当对天下利,务求事事有实效,不做无用文章,不发无病呻吟,做文章,必要针砭时弊,发声音,必要为民请命。如此,方才能算是一个人人称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的——读书人!”
    秦枫最后说“读书人”三个字时,咬字极重,读书人三个字就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人的胸口之上。
    举头三尺有神明,扪心自问,谁能确保自己做的学问不是无用文章,谁能确保自己所发之声,皆是为苍生开口?
    无人能够有这般的底气,便是秦枫也不敢说自己就做到了。
    他看向众人,淡淡笑道:“如此事功,于天下利,有何不可?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满座寂然。
    片刻之后,忽地有一声厉喝从人群之中如惊雷炸响。
    “秦枫,你这有辱斯文的无耻之徒!”
    所有人骤然望去,只见一名儒家祭酒站起身来,须发戟张,他厉声喝道。
    “圣人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让我辈读书人事事讲事功,事事谈事功,看似是叫人讲究实效,实则是什么?”
    他厉声喝道:“你是让我辈读书人抛弃‘义’而一心逐‘利’,此是要让我读书人尽被名缰利索所俘虏,整日蝇营狗苟,只知醉心事务,如何能得自在,如何能得浩然,如何能得大道?”
    第2357章 燕雀安知鸿鹄志
    那名祭酒抬起一指,直指向兰溪对面的秦枫,如当头棒喝,暴吼道:“小子,你与你那经世家包藏如此祸心,你是要断我上清学宫文脉,你们究竟图的是什么?”
    “为自己一家扬名,不惜毁我上清学宫百家未来的修行之路,这等害群之马,还留在学宫之内做什么?”
    那名祭酒越说越激动,也越说越难听:“我若是你们,但凡还有一点廉耻之心,早就自愿放逐出学宫了!哪里会如你们经世家这般厚颜无耻,不受待见,赖也要赖在百家末流,简直鲜廉寡耻,恶心至极!”
    一语落下,秦枫还没有表态,他身边的孙山竟是都没忍住,暴跳了起来:“你这等说话方式,与泼妇骂街何异,你……”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竟是被一声冷笑打断了。
    “孙山,你何时入的经世家门墙?你不是法家大弟子吗?”
    孙山被这句话一怼,顿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流派不是经世家,而是法家,当下只得支支吾吾,开口说道:“我,我就是看不惯你这说话的方式!”
    话音落下,整个兰溪左畔顿时嘘声四起。
    法正也是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头。
    自己这个徒弟实在是笨嘴笨舌。
    还是太实诚了一点。
    他要是有人家秦枫一半精明,我法家以后不说碾压儒、道两家,兵家、墨家算个球啊!
    就在气氛一时尴尬的瞬间,秦枫徐徐开口说道:“圣人有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言不虚,不过可能我理解之‘义’与‘利’与阁下理解,可能所有偏差。”
    秦枫朗声说道:“圣人所言的君子之义,非是人之小义,乃苍生之大义,苟能以苍生大义为行事的准绳,以天下利为落脚点,所行之事,怎么可能不符合君子之道?只怕是以兄弟亲朋的小义,偷梁换柱代替了天下苍生的大义,才会故意责难我经世家‘弃义逐利’。”
    秦枫的话音说到这里,骤然斩钉截铁道:“究竟是谁,其心可诛!”
    话音落下,整个兰溪之畔,风声飒飒,眼见着就要驳倒那名祭酒的时候……
    “噫!蒙学稚童也敢妄谈大道,你可知天地君亲师,你可知师长人伦,长幼有序,简直可笑至极!”
    原本气势锐减的学宫祭酒霎那之间,身后长袍无风鼓荡,声音如雷霆炸响。
    所有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动用文气了。
    要知道,祭酒之上就是夫子了。
    一名学宫祭酒的文气何等深厚,此时此刻,秦枫居然逼迫得这名祭酒大人用文气来压制秦枫。
    秦枫,只是一个刚刚入学还不到三个月的学宫弟子。
    今时今日,哪怕秦枫被这学宫祭酒辩输了,也是虽败犹荣了。
    只可惜,秦枫要的并不是虽败犹荣!
    他蓦地一声厉喝,分明不曾站起,也不曾有任何粗鲁的举动,却是整个人的气势不怒自威:“弟子不必不如师,师未必贤于弟子。曲水流觞文会,本就是圣人设立的百家争鸣之地,为的是磨砺大道,教学共长,你却在此耍这等威风,莫非你还在圣人之上?”
    那名学宫祭酒被秦枫一顶“藐视圣人”的帽子扣下来,霎那之间面无人色,他正要争辩,却发现自己张口结舌,竟是一个字都再不能说出来。
    无论他怎么样来提振浩然气,竟然都无济于事,只是将脸色涨的通红而已。
    看到那名学宫祭酒如此狼狈,顿时全场议论纷纷。
    “是圣人下的三缄其口?不对,不像啊……”
    “应该是诘屈聱牙。圣人似乎也不认为张祭酒所主张的道理是正确的,所以才会让他噤声,再说不出话来!”
    有人噤若寒蝉道:“当真是圣人所为?”
    便有其他祭酒分析道:“也有可能是那一只青铜酒樽,这酒樽是能盛醉圣酒的宝物,本身蕴含一缕圣人气息,否则也不可能有叫圣人以下都‘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本事。”
    只不过这一番解释,反而让更多墙头草两边倒的祭酒、学究们心虚了起来。
    “难道说……圣人支持小小的秦枫,却不支持身为五夫子之一的信夫子言一诺?”
    这个猜测,无人胆敢当面明说,因为干系太大了,牵扯的面也太大了。
    如果圣人不喜言一诺,却偏偏看好秦枫的话。
    今日兰溪之畔,曲水流觞文会的局势,恐怕就会彻底调个边了。
    正当众人猜测纷纷,甚至有胆大的学究和祭酒,留心去看言一诺的反应时……
    一声清咳,漂浮在兰溪之上的青铜酒樽骤然晃动了一下。
    那之前满脸涨红的张姓祭酒,顿时如蒙大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一声清咳,正是言一诺发出的。
    他蓦地用右手在交椅的扶手上一拍,淡淡开口说道:“我敬你是一樽跟随过圣人的灵物,不与你一般见识,但你毕竟只是圣人门下走狗,甚至连走狗都算不上,本夫子不与你一般见识,不代表就任由你胡作非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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