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沈柳德在梦溪呆着,找了几间门面,沈寒香帮着招工,年节过完之后,从年前年后买来的、租来的仆役里挑出些机灵的,有经验的,让沈柳德自己过目,挑选能管事的。铺子开起来之后,沈柳德回京城里与他舅舅商量着盘下他管的那几间铺子。

    他舅自然是不肯。

    “那你就出高些,这几间的账我看过了,你按这个数出。”沈寒香把写好的条子给他,“再要抬就不要了,咱们在京城自立门户也不是不行。这话也不必瞒着他们,要不然将来真要一条路子上抢道走,总要打交道,瞒也瞒不住的。”

    正月底,梦溪开了四间米面铺子,二月中旬,沈柳德的舅舅亲自到梦溪登门,把钱结清,契书交清,账本一应等物清了。

    恰逢沈寒香换过了衣裙要出门,在门口碰了个正着。

    那看着至多三十的男人是徐家人,探究的眼神将沈寒香打量了个遍,才道:“三姑娘出落地伶俐大方了。”

    马车在旁等,沈寒香不打算和他多叙话,却听他说:“三姑娘这是去哪?可不是要去京城吧?”

    孟良清在四天前回的京城,沈寒香听出他话里有话,便站住了脚,神色如常问:“倒是忘了舅舅也回京。”

    彩杏叫人卸了车,沈寒香干脆坐沈柳德他舅的车去京城,打算在别院住一晚。原来沈柳德这个舅舅是徐家的小儿子,比沈柳德大不了几岁。

    “侯府的亲不好攀,沈老爷病故了,沈家就算商贾了,如今无人入仕。”徐梦麟不无遗憾地叹道,“严相又有意与忠靖候家攀亲,怕姑娘往后日子不好过,要不然选个什么人家不好,姑娘这样貌品性,又精明能干,委实不该委屈了自己。”

    沈寒香这门亲,无人听了不说好,不恭维她,徐梦麟算头一个说这亲事委屈的外人。

    沈寒香手中握着的,正是当初孟良清给她的手炉,都已用得旧了,如今再好的也都买得起,但她偏就用着这一个。

    “那舅舅说,怎么才算不委屈?”沈寒香看了他一眼,徐梦麟精神头不错,面容板正,但肚子有些发福。

    “为人正妻,子女为嫡,才不枉做女子。”

    沈寒香不禁笑了,“舅舅说得是,就不知道,如今舅舅有几个姨娘在家?”

    徐梦麟一愣。

    沈寒香便即了然,端起茶来喝一口,看着徐梦麟说:“未必舅舅的姨娘们,都算是冤枉的了。”

    徐梦麟一时语塞,沈寒香也颇觉厌烦,发誓再也不搭顺风车了,视线调转向窗帘,撩起一角往外窥看。

    当夜孟良清并未依照信中所说过别院来,沈寒香不以为意,赶路也乏了,便就歇下。及至次日,白瑞再次带来孟良清无法过来的消息,沈寒香才觉有些不妙,怪不得徐梦麟会无端提及她的亲事。

    黄昏时刻,福德才支支吾吾回说:“夫人将郑家的女儿接到侯府里,少爷脱不开身……”

    沈寒香脑海里才朦朦胧胧浮现出阮氏严肃的脸来,她都快忘了她这位未来婆婆,不过这原因她隐隐也有些猜到,孟良清要么是病了,要么是有事,否则不会无端失信。

    “嗯,知道了。”

    福德小心窥了眼沈寒香脸色,见她神色未变,才大着胆子小声说:“少爷还说,明日无论如何都会过来,希望沈姑娘一定等他。”

    沈寒香没做声,半晌才又说了次“知道了,你下去吧。”

    晚上独自住在沈家的别院里,她身边一个服侍的人都没留,沈寒香坐在床上,这时节寒凉未退。她开了半扇窗,空气潮湿,带着泥土的气味。

    兴许孟良清比她还着急着见面。其实眼下见不见面,也不太打紧,总归还要等下去。也许见不到,反倒不会那么急着约见下次。在沈寒香看来,孟良清就是一个永不会对人红脸,以柔克刚的一个贵人。

    甚或在关外,即便骑在马上,即便对手是狼,孟良清给她的印象也不曾改变过。

    最终窗外不太规律的雨声让沈寒香睡了过去,天刚蒙蒙亮她起来写信,吃过早叫福德去送。

    “少爷一定会来……”福德犹犹豫豫地劝,“要是姑娘不在,说不定会怎么伤心……”

    “不会,只要他看了信。所以你一定要让他看,也不用跟我回去梦溪了。”

    鸟雀啼鸣,初春的京城霞光万丈,露珠从碧绿湿润的叶子上滴下来。沈寒香坐上回梦溪的马车,将身上大氅拢紧,她不觉得冷,反倒愉悦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七十八

    回梦溪的第二天,沈寒香就同沈柳德去米铺里走了一趟。招呼着四个管事的在最大的一间里坐着分茶喝。

    一来让掌柜们都晓得,每年六月、十一月把账本抱到沈宅去,给三姑娘看就成。二来也让他们都认个脸熟,铺子里但凡有什么要拿主意的事都知道找谁。

    “我也不同各位拐弯抹角的了,都亏了三妹的银子,铺子才开得起来,才请得起各位来为我管事。生意要是好,年底时候利钱自然就多,各位要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找我或是找我三妹,都是一个理儿。”沈柳德喝完茶,坦率道。

    管事的们听了这话,就有应承的:“咱们赚口饭钱,东家怎么说,咱们只管怎么做就是。听谁的不打紧,年底了能分点红利好生过个红火年就是了。”

    “这不消说,就看沈家才新修了的大宅子,你还怕拿不到利钱?”戴圆顶帽的一大伯说。

    沈柳德看一眼沈寒香,她穿了身石青色的蛱蝶比甲,静静坐了这么久,却没说话。

    这时被沈柳德一看,沈寒香才道:“总归银子不会少了各位的,不光是米,要是头一年生意做得好,吃饭穿衣的生意咱们都可以做。这第一年不算盈亏,我自然拿银子出来让各位能过个好年。只不过坐吃山空的道理长辈们比我要懂,下一年就得看铺子上的账了。我们沈家从来不曾苛待过人,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

    掌柜们忙应是是。

    沈柳德又带着沈寒香挨着铺子转过了,傍晚买了点炒白果,拿油纸包着,给沈柳容带回去。

    过了三月,沈柳德上京去,族里送来了两个兄弟,一个才刚十五,叫沈柳全,另一个十八,叫沈柳溪。

    至于孟家,一直没来消息。

    到四月底,沈寒香因不放心,带着两个兄弟上京城去找袁三爷,亲自跟着,又往塞外跑了一趟。陈川已在刑部点了个主事,只在出京前匆匆见了一面。

    “这把匕首是我师父送给我的,给你作防身之用。”又私下塞了四十两银子给石清,拜托她近身保护。

    石清拜在袁三爷的车队里,便是要吃这身本事的饭,自然不会推拒。

    此行去了四个月,回来时是八月间,正是红叶满城的时候,刚近京郊,沈寒香抬头看天,只见京城上方都被映得通红。

    车子在袁三爷那里卸货点钱,交给“独狼”里管账的人去清,随行千里的都与沈寒香先回了别院,彩杏三日前就接到报信说将要回来,煮了一大锅姜汤,分给车队的人喝。

    袁三爷一脚踏在一块青石上,一口干了姜汤,嗳出口气来,独眼望向沈寒香。

    “这宅子不错,我们这群粗人在这儿,污了你们富贵人家的地方。”

    疯汉端着姜汤时不时急惊风一般地跳将起来,通堂子地跑。

    “三爷莫开玩笑。”沈寒香喝完了汤,去叫沈柳德过来的跑腿也回来了,带着衣着光鲜直接从铺子里过来的沈柳德。

    沈柳德向袁三一抱拳,抹了把汗,含笑道:“弟兄们一路都辛苦了,今晚去我那里开席。”他转向沈寒香,“听说今日回来,一早叫人杀猪宰牛,去我那里吃,给你接风洗尘。”

    “还不是要我洗过了才过去,轮得到你那里洗。”沈寒香把碗放了,派五个小厮去沈柳德那里帮手,随彩杏进了内堂。

    “这是给你带的。”只见是一串红得像要滴下来的玛瑙串子,彩杏收了,将家里事简单说了,一面说一面给沈寒香松头发,将下面纠缠起结的剪去。

    热水来了,沈寒香便由彩杏服侍着先洗澡洗头,好好让人按了回头皮,才长叹口气,就水瓢往自己胳膊上浇水,向彩杏抱怨道:“出去就没洗过一回舒服的热水澡,可算活过来了。”

    沈寒香坐在热水里发了会儿愣,彩杏扶着她起来,换过了衣裙,好好糊了一回头油,从来她不爱用,去了趟塞外头发都像枯草一样蔫了。那些粉啊膏啊也香香地敷上匀开,绿漆的象牙犀角梳随彩杏温柔的手势在头发里滑行。

    “孟家可来过什么信?”沈寒香一边问,把簪子递给彩杏。

    “倒没有,不过白瑞来过一趟,五月间的时候,听说姑娘还没回来,传了句话就走了。”

    “什么话?”捉起一绺垂在肩上的头发,沈寒香随意挑了个短簪儿将其固定住,漫不经心地问。

    “说是小侯爷又去军营里报到了,忠靖候带着一块儿去的。”

    沈寒香“嗯”了声,站起身来,理了理白底金色碎花的裙子,扭头看了眼脑后的簪儿,又摸了摸头发。

    “有话你就一气都说了,今儿不说还等着明儿就能生朵花出来不成?”

    一丝罕见的尴尬掠过彩杏眼底,她拢了拢沈寒香的头发,无奈道:“怕姐儿不爱听,不是什么好消息,想着能缓得一时是一时。”

    沈寒香心念电转,已有了头绪,就听彩杏续道:“太后做主给小侯爷安排了门亲事,这事情有了风声,主要是因为此次凤冠霞帔不是官出。当今太后从前是商贾之家的女儿,娘家就是京城最大的织染坊,太后成了太后,这家织染坊也自然脱胎换骨,专供皇家,但皇亲国戚的穿用,主要还是自织造局出。从前在徐家,奴婢多少有些门路,原本也不是要打听,只不过来京城时与从前姑娘家时相识玩得好的几个聚了一聚,如今她们多已嫁为人妇,正有一位还在太后本家的织染坊里做事,说是京中要有大喜事。奴婢就多嘴问了,亏得大小的情谊还在,但凡她晓得的,都告诉了我。”

    沈寒香没搭话,食指勾着袖口扯平。

    “郑家的女儿?”

    “奴婢本来有些将信将疑,毕竟皇家子孙多,不定是哪家。兴许是太后疼自家儿孙也未可知。但侯府接了郑大人的女儿去住,这事京城里都知道,但上个月皇上下旨,擢升郑大人为光禄大夫。”

    郑书梅的爹是文官,无功不受禄,豁然之间升了官,十有八九真是为了赐婚。

    沈寒香手指在袖子上顿了顿,之后松开,嘴角噙着笑:“知道了,不过跑了这么久回来,先不想这个扫兴。”她想了想,又道:“你派个人去请白瑞白大哥过来,待会儿从大哥那里回来,我问问他。要是我回来得晚,叫厨房给做些好吃的,别饿着了他。对了,就叫福德去请,他们兄弟之间好说说话。”

    本来放下的心骤然之间提了起来。倒也不是为了郑书梅。沈寒香私心里是不喜欢孟良清有旁的女人,都活了两辈子了,再不肯承认也得承认,是个女子都不想自己的夫君有第二个女人,纵然是好,那也是只有自己能见的好。但纵观她见过的女人,除了书上写的白瑛,谁家不是三妻四妾,孟良清能为她耽误到如今死活拖着不肯娶妻已是毫无疑问的真心。

    只不过那样的高门大户,孟良清大概也有不少无可奈何。

    眼下沈寒香最担心的,是孟良清的身体,既然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又往军营里跑,她只怕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

    正如沈寒香所料,孟良清确实有事瞒着。

    “不如直言相告算了,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少爷究竟瞒着沈姑娘做什么,这番真心,正要叫她知道才好,才算是领了情,这掖着藏着,明明是佳话一番,怎却要像做贼似的了。”福德与白瑞坐马车回别院,车上自然要互通有无。

    白瑞面无表情地看着兴冲冲的福瑞,道:“要说你去,我只当不知道。”

    “哎,是兄弟就一起去!”

    白瑞眼睛望向上方,马车顶部上垂下的一只香包随车子晃来晃去。

    “到底你去不去!”福德一巴掌拍在白瑞肩膀上。只听一声沉闷的痛哼,白瑞眉峰深蹙,福德立马扒开了他的衣服,按在车板上,盯着他肩上三五道巴掌宽的淤青,怒道:“怎么回事!”

    福德撩起袖子:“谁干的,老子揍不死他!”

    白瑞坐直身,立起领,嘲道:“去吧,夫人叫人打的。”

    “……”福德瞠目结舌地咽了口口水,“你犯了什么事了?”

    白瑞撩开车帘看了眼,别院的灯已朦胧映入眼底,他说:“眼下正在犯事。”

    月上中天,沈寒香喝得微醺,从沈柳德那里出来,让冷风一吹,浑身一哆嗦,觉得好受了些。

    结果给马车一颠簸,车行到半路,叫了一声停。趴在路边大树上吐了个七倒八歪,丫鬟给她擦了嘴,沈寒香含了口水,哗啦地吐了三番四次,才缓过劲来,一手按着腹部,没有立刻上车。

    京城的月亮与塞外没得比,两次出关虽说危险一些,却都倍感自在,回到京城,于沈寒香而言,就像回到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笼子里。她用力吸了口气,爬上车,坐下仰面倒在坐垫上,哑着嗓子吩咐了句:“走吧。”

    回了院子,沈寒香要了水来洗手洗脸,收拾妥当了,才入了座,就坐在白瑞对面,叫福德也上桌子吃饭。

    “这里没这么多规矩,回了侯府再讲那些个劳什子。”

    喝了酒的沈寒香,脸孔发红,一双眼睛犹如秋水般闪烁,先喝了半碗汤,才扒半碗粳米饭下去,放了筷子,叫泡茶来。

    她一面喝茶,一面看着两个大男人吃饭,白瑞显是饿了,足足吃了三大碗才停下。

    沈寒香偏头,一旁丫鬟捧了盆儿,她吐出含了会儿的粗茶。擦过嘴,换了一杯茶吃,朝白瑞道:“拐弯抹角的话我就不说了,叫白大哥来,自然有事想问,想必你心里也有数。等你们少爷回来,我也要问他,眼下不过白问两句,心里好有个数。”

    白瑞点头表示明白,放了筷子,丫鬟捧茶给他漱口。

    “侯爷夫人中意郑家的小姐,已向太后娘娘禀过了此事,太后娘娘也很中意。”沈寒香说得慢,眼珠子细观白瑞脸色,见他神色间有几许闪烁,就知这些都不假了。此刻酒意已散了不少,似乎是吐那一回,把心头滞涩的浊气都吐干净了,反倒不觉得那么沉闷郁结,话锋由是一转:“这些都不是我要问的,你就告诉我,孟良清随军之前,身体如何?他什么时候回来?走之前可留了什么话给我?前次我给他留了信,叫他不用着急,打发了家事再知会我,无论什么时候,我断不会不理会。既然是至今没有信给我,想必是仍有些事不曾周全妥当。这个我也不问,只不过你家少爷若有什么瞒着我的,他或是有什么苦衷,你都告诉我,好叫我心里有个谱。”说了一席话,沈寒香喝了口茶,起身在屋内走了两圈,才又坐下,吹开茶碗里的浮沫,望着白瑞:“说吧。”

    福德坐在板凳上不安地动了动。

    白瑞道:“少爷随军前身体并无大碍,往年什么样,出发时便什么样。”

    沈寒香稍觉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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