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名?”

    他一见贺穆兰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错了,连忙摇头:“非也,我姓胡,力气的力,并非化名,而是真名。”

    贺穆兰见他以真名示她,又有之前想阻止别人踢丘林要害的举动,对他有了几分欣赏之意,遂也没有用贺穆兰的汉名敷衍他,大大方方地说道:“我叫花木兰。”

    花木兰之名一出,这个叫胡力的男人瞳孔猛然一缩,讶然道:“可是怀朔那位花木兰?连斩蠕蠕七位大将的那个女英雄……”

    虽然贺穆兰已经渐渐习惯了报上“花木兰”的名头,但每每有人用一种“久仰久仰”的表情和语气问起她的来历时,她还是有忍不住脸红的冲动。

    但是不回应又显得虚伪,所以贺穆兰只能微微羞窘地点了点头。

    胡力显然也没想到这位女英雄这么“平易近人”,而且还穿着男装继续到处跑,不过他还是抱拳行了一礼:“我大概知道豹突为什么会突然一改态度,不再愤世嫉俗,要去‘洗心革面’了。原来你就是那位一直帮着他家的花木兰。”

    “咦,你知道……”

    “我其实也是小市乡之人,只不过离家十几载,大家都把我忘了。我偶尔也会回乡间看看,自然知道丘林豹突是何人,也知道花木兰是何人。你以为我什么人都往回捡吗?”胡力笑了起来,“若不是有同乡之谊,又担心这小子真饿死在外面,我也不会让这么一个好人家的孩子落草为寇。”

    “首领倒是有情有义。”

    贺穆兰赞了一句。

    “有情有义不敢当,大家都是走投无路的苦人,不过是互相抱着取暖罢了,这世道想要活着这么艰难,能活着就不容易,哪里还顾得上又有情又有义呢?只是希望大伙儿在一起过的乐呵,能走的远一点罢了。”

    胡力接着说道:“花将军要将丘林带去军府,可是有法子让他脱罪?”

    “无。”

    贺穆兰很光棍的回答他。

    “那丘林豹突还要……”胡力傻了眼。“花将军不是一直在帮他家吗?”

    “我正是在帮他。”贺穆兰抬眼看了看丘林豹突。“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之前父亲早逝,没人告诉他这些道理,我现在来教他。”

    她收回目光。“他是大将军丘林莫震之子,流着英雄的血脉。若真是甘愿苟且偷生之人,就不会被我三言两语打动,自愿去服罪了。”

    “这真是……”胡力苦笑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

    “老子服了,老子真的服了!以前知道你小子狠,却不知知道你对自己也这么狠!老子不想担个打死自家兄弟的名声,我收手!”老十收起手,一拳击到石壁上。“你们几个要再碰他,就是碰我兄弟,我不客气!”

    “我也服了!”老四是第一个收手的。“谁多动他一下,以后老子也不客气!”

    “我服了!”

    “服!真打死不成!”

    几个人陆陆续续的收了收,还剩几个原本想干脆打死他算了,却不愿意得罪老四老十他们几个,一想真打死了也没什么好处,便骂骂咧咧说了一堆废话,然后也倚墙不语了。

    阿单卓想要将丘林豹突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只能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花姨,花姨,你力气大,你抱他!我怕我一伸手把他落地上了!”

    贺穆兰听了阿单卓的叫声,几步走过去,却没有吃惊。

    丘林豹突虽然受的伤重,但他也是习武之人,大多避开了要害,只是看起来惨些。再加上这些人大半都不是真想打死他,流血的地方都少,全是皮肉伤。

    不过伤成这样,短期之内难好利索却是真的。

    贺穆兰伸出手,一把将他抱起来,用公主抱的姿势将他抱到一边干燥点的地上,让阿单卓先不慌给他上药,先把伤检查下,有没有伤到骨头的。

    这些人先前打的痛快,待真歇了手,看见丘林豹突那副惨样,各个又于心不忍了起来。老四在原地踱了好一阵子,实在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冲出石窟去。又有几个人嘴里喊着“我去劝劝四哥”、“我去看看四哥干什么了”之类的话,也跟着溜了。

    阿单卓帮丘林豹突清理伤口,贺穆兰看着一石窟的强盗,朗声开口:

    “丘林豹突虽离开诸位,却是为了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他并没有说过和各位恩断义绝之语,各位也从未做过让他想要恩断义绝的事情。人各有志,如今他守了各位的规矩,也算是给各位一个交代,他日若有缘再见,希望还能相逢一笑,莫要恶言相加才是。”

    “我们还要你这……”

    “老二!”

    “多管闲事的……教训……啊?大哥你喊我?”

    老二一愣。

    “算了。老七伤成这样,下不了山了。我们这里四处钻风,也养不得伤,你们去做个担架,把老二抬下山,送到有人的地方去。”

    “老大!”

    “快去!”

    几个兄弟得了令走了,得了贺穆兰一声谢。

    丘林豹突伤了锁骨和臂骨,脸上身上都见不了人了。等几个人拿了缠着树藤渔网的担架把丘林豹突放在担架上时,他痛的惨叫了一声,当场就有几个弟兄洒了泪,骂了句“蠢货,怎么不还手”之类的话。

    ‘当然不能还手。’

    ‘我已经负了一次别人,再也不能做逃兵了。我得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丘林豹突挤出一个笑容。

    他们下了山,这一群强盗将他们一直送到有人烟的村子口才准备离开。丘林豹突在担架上躺着,对他们连拱手,胡力一把按住他,示意弟兄们走远点,这才对地上的丘林豹突说:

    “虽然你挨打被揍了半死,但我还是觉得你做的对。”

    “大哥你……”

    胡力看了眼花木兰,犹豫了一会,这才启齿:

    “我和你一般,也是逃了兵役之人。”

    “什么?”丘林豹突傻了眼。

    “我也是鲜卑人氏,原姓纥骨,胡是军府记我们姓名用的姓氏,我是十几年前陛下征兵讨秦国的时候逃的,这一逃就是十几年。当年我比你还要惨,我一门四丁全都死于沙场,待军贴一来,我阿母就撞墙死了。我那时想,大可汗要的不是战士,只是壮丁,我又何苦还为他卖命,索性就逃了……”

    胡力说起往事,已经有一种超出常人的平静,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我游荡于山野,带着一帮苦人四处找活命的路子。我们又不像卢水胡人,好歹有个老窝可以接接生意,这世道又乱,今日里要归顺流民,明日里流民就要被抓去服徭役,我们都不愿任人摆布,只能落草为寇,做些昧着良心之事。”

    贺穆兰和阿单卓诧异的对视了一眼,想不到这个胡力居然还是丘林豹突的“老前辈”。

    怪不得……

    “所以我才说你做的对。若是能够再活一次,我一定不逃,乖乖的去打仗。”胡力的韧性和冲动早在漫长的时光里被磨得圆润,但这并不代表他胸中的火焰就已经熄灭,他的心也变得僵硬。

    “我会奋勇杀敌、忠于血脉、赢得荣誉功名,然后,一步步走到那位陛下的身边去……”

    胡力开始沉溺于某种幻想之中,他这十几年来,无数次做出过“如果当时我如何如何”的推论,再自己将它推翻。如是上千次后,他决定了如果能够时光回朔,自己一定会做的事情。

    当然,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时光回朔之事。所谓“如果当年”,也只不是一种臆想罢了。

    但他靠着这种臆想,硬是熬过了漫漫长夜,熬过了忍饥受饿,熬过了原本应该有同袍、女人、渴饮敌人之血,却只剩一片空洞的日子。

    “我会走到那位陛下的面前,去告诉他……”

    他因为自己的幻想而得意的笑了起来。

    “我恨他。恨这子死孙继的规矩。恨他让我阿母绝望而死。我要告诉他,这规矩让无数人家断子绝孙,这罪孽如同诅咒,将会永远报应在他们身上……”

    胡力站起身子。

    “可惜我做不到啦。我已经逃了,也没有人再给我机会回头。”胡力自嘲地笑了一笑,“你运气好,至少还有人愿意陪着你,逼着你回头……”

    他的平静终于被一种羡慕而打破。

    “若是当年,我能够回头,至少不必过着每日不停悔恨的日子。老七,去做你想做的吧,至少,那种结果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

    “是我这种。”

    ☆、第105章 生生不息

    若说贺穆兰之前的话只是给了丘林豹突一个回头的“契机”的话,那胡力所叙述的自己的“过去”,才算真正的震撼到了丘林豹突。

    把他“捡回去”的这个大哥,是个已经四十岁了,既没有家室,也没有私财之人。有多少钱,他都会把它用掉。用不掉的,就会把它留着,等所有人没钱时拿出来用。

    五指峡的人都很佩服他,认为他是一个称职的大哥,只有他自己曾经自嘲的说过“我无儿无女,无父无母,留下钱来给谁呢?还不如大伙儿一起花用了。”之类的话。

    还有兄弟们都说他在每年清明时,都会消失一阵子,找不到人影,大伙儿纷纷都猜测他是去扫墓了。丘林豹突就是那个时候被捡回来的。

    现在想一想,大概他家的墓地就是在小市乡,所以才会捡到已经饿得晕过去的丘林豹突。

    说老实话,丘林豹突也被他描述的幻想里那种嗜血和不顾一切所吸引,开始忍不住想象自己要是到了陛下面前,该说些什么才好。

    是痛诉这种制度的不公?还是干脆破口大骂?

    但随着想象的痛快过去之后,丘林豹突也只能苦涩一笑。

    他们都只有想象的本钱。因为做过“逃兵”之人,根本就到不了陛下的面前,更没有立场破口大骂吧?

    陛下他,从来就没做过逃兵呢。

    无论是先帝驾崩,柔然人南下趁火打劫也好,还是凉国和秦国虎视眈眈,欺他年幼大举入侵也好,当年尚没有子嗣的陛下,也一直是毫不畏战,以尊贵之身御驾亲征,身先士卒之人。

    丘林豹突的头越想越痛,这一天,他先是失恋,然后被兄弟们痛殴,最后又得知这么一个悲伤到可以说是“前车之鉴”的故事,心情自然是乱的很,一歪头昏昏睡了过去。

    贺穆兰将他一路抱进这个离五指峡较远的村子,在旁人的指引下找到乐善好施的村长,才有了可以暂住的地方。

    贺穆兰取了两袋粟米,请村长家替他们烧些水,再做些热食。村长接了,交给自己的媳妇,然后她又带着自己的儿媳妇,开始去灶上忙活了。

    “我看你从前面过来的,是碰到了强人了吧?”村长是个年约五十的汉族老人,面相十分慈祥,家中也应该还比较富裕,屋子盖的很大,屋前屋后还有晒东西的空场。

    穷人家是没什么东西要晒的。

    贺穆兰知道丘林豹突伤的很骇人,只好点点头。

    “哎,山上那些人是不是没饭吃了?他们以前从来不抢周围的人的。”村庄摇了摇头,“还把那小伙子伤成这样。现在的人呐,一旦肚子饿的很了,人也变成畜生了……”

    贺穆兰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该回什么话才好。

    好在那村长只是见到生人发发牢骚,他也看出贺穆兰几人都不是一般人,虽尽了招待客人的本分,但并不热络,待自家媳妇把饭菜和热水送上来后,就赶着自家瞧热闹的儿孙们回自己屋里去了。

    贺穆兰和阿单卓给丘林豹突检查了下伤口,又上了些药,估摸着他这伤势要能走估计还要两三天,商量起是在这里替他养伤,还是干脆在村里买个车架子,套了马车回小市乡。

    “不要回小市乡了……”已经被阿单卓上药的举动惊醒的丘林豹突开口说道:“我被揍成这幅模样,我娘还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呢。她现在守在家里,知道我在做什么又要担心,等我好一点了,花将军直接将我送去军府吧。”

    “这样可以吗?至少要见你娘一面吧?”虽然贺穆兰一直想要丘林豹突纠正自己的错误,可是真到了要去服罪的那一刻,她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见不见也都是这样了。我娘胆子小,可是韧性却足,无论是什么样的苦,她都能逆来顺受,想来我若是有个万一……”他也不确定的说,“应该,能熬过去吧……”

    阿单卓挠了挠脸,张口欲说什么,还是闭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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