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想说的是“要不,你们还是别去了吧”,可是一想到丘林豹突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做了这么多的事,事到临头又放弃,肯定是不可能的。

    所谓“杀生成仁”、“舍生取义”,他是要去纠正错误的,不是去送死的。

    就如同上战场不一定会死一般,过度的夸大那种“危险”,有时候也是自寻烦恼。

    所以,阿单卓最后还是闭了口。

    他们在这村民家歇息了两天,第三天,丘林豹突勉强可以自己上马了,于是一行人就开始往此地的州军府赶。

    在北魏,每一州地方上的治安除了衙役,大部分由郡兵负责,郡兵则是受太守府管理。

    但是在整个州府,军户和可以直接作战的熟练兵卒却是由各州在境内开府的将军府管理的。每个州都有护军将军,负责“分监诸胡、统兵备御、管理军户”,州军府则隶属于护军将军府之下。

    其实以当年花木兰的军功,其实已经可以开府成为“大将军”,拥有自己的部曲和将军府了,只是她一没继续当将军,二来也没同意以女子身当“尚书郎”的提议,而是屁股拍拍回了乡,所以大将军府也就没了。

    并州的州军府正立在雁门和上党两地,雁门的在雁门关,上党的在壶关。阿单卓和贺穆兰是从壶关前往小市乡的,回程之路自然熟门熟路,等到了壶关城,也不逗留,直接带着丘林豹突,打马州军府。

    州军府不在城中,而是在城东一处宽敞的校场中。州军府征来的兵都是要按照各军所需管理的,接到军贴后只要去军府报备一下自己要去的地方,然后带着自己的武器装备前往自己要去的军营就是。

    所以,当州军府的卫兵看到三骑并进朝着军府而来的时候,心中是疑惑万分。

    没听说最近有下军贴啊?上一次发军贴都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难不成这些人是来办其他事的?

    这一大两小三人在军府门口下了马,最后面的青年满脸满身上都是伤,下马的姿势也怪异无比,就和别人在马上连骑了一个月马似的。他就这样张着两条腿以怪异的姿势走上前来,拱拳高声说道:

    “在下上党小市乡军户丘林莫震之子,两年前逃脱兵役四处游荡,如今军府特来服罪!”

    门口几个卫兵傻乎乎地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小声议论了起来。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没有?两年前逃了兵役?”

    “和昨天来的那个妇人说的差不多,是她儿子吗?”

    “我去里面通报,你注意别让他走了。”

    “都来投案自首了,哪里会跑,你想多了!”

    丘林豹突抱着拳弯了半天身子,就听见那几个卫兵用微不可闻的耳语声窃窃私语了半天,然后一个像是头领一样的小将扭头就进了军府,跑了个没影。

    其他几个军士用怜悯的表情看着丘林豹突,让他先起身。

    “原来是你,你在我们这里也算是个叫得上名字的人啦。我们的府主和军司当年一说起你,恨得牙都痒痒,你自求多福吧。”

    此话一说,贺穆兰和阿单卓心里都是一沉。

    自首虽然可以从轻发落,但丘林豹突都已经逃了两年才回来,这“从轻”该如何从还得看军府的府官如何判断。

    换言之,个人的因素占很大比例。

    没一会儿,那进去报讯的小将出来了,还带着几个力士,要押丘林豹突进去,贺穆兰也想要跟进去看看事情会如何继续,所以从怀中取出那面很少用的印信,递于为首的小将:

    “我想要拜见此地的府主。”

    紫绶金印一出,这些将士们震惊得脸色都变了,因有甲胄在身不能施全礼,但还是哗啦啦单膝跪了一地。

    “标下末将等拜见大将军!”

    花木兰虽然没有官职,但军功十二转得的是勋位,除非陛下亲自取消了她的勋爵,抹了她“大将军”的待遇和地位,收回紫绶金印,否则只要她还活着一天,所有军人都还要以大将军之礼待她。

    她虽然有勋位在身,却没有实职,若她想靠这个指挥这些人做些什么,那也是枉然,大家都可以不卖这个帐。

    可能升到十二转军功的将军,哪怕现在没有实职,在军中关系也一定是盘根错节,哪个脑子不好,会冒犯一个“上柱国大将军”之功的英雄吗?

    所以在有些时候,有这么一个身份,还是很好用的。

    比如说,贺穆兰和阿单卓立刻以上宾之礼被对待,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见到了此地的军司。

    这里的军司年纪很大了,看样子至少有六十岁,须发皆白,只不过行动还比较矫健,一身武人的气派。

    他一到厅堂里,立刻单膝跪地,交还紫绶金印,行礼道:“末将拜见花将军!末将乃并州军府军司乌蒙山,军府府主大人去了护军将军府,此地暂由末将统领。”

    贺穆兰一见一个足以当她爷爷的人跪在地上,不自在的接过印信,又搀起他来,连声道:“是我来的冒昧,倒带累你们麻烦了。”

    那军司显然是个善于交际之人,花木兰一搀他就顺势起身,用眼睛余光仔细打量了花木兰一番,却怎么也没看出她哪里像个女人。

    可是印信又不会作假,一般人都不知道十二转的金印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军府的图册上有记载。事实上,这个叫乌蒙山的军司拿到东西后第一时间就去翻了图册,他也没见过金印上的花纹该是什么样的,待印证无误后,才跑出来迎接。

    “不敢。我已经听门前的门官说了,听说花将军是押着丘林家那个逃兵来的?”乌蒙山一脸佩服的说道:“花将军果然是个忠义两全之人,居然亲自把丘林豹突压来,还将他教训成那样……”

    呃?

    他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乌蒙山以为自己知道了某种真相,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花将军是个女人,尚且知道军令不可违,替父从军,还在军中闯出一番功绩。这丘林豹突是英雄之后,当年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引得我们府主勃然大怒,还拖累了一干军户。我就知道花将军若是知晓了此事,一定饶不了这个胆小鬼,却没想到花将军居然还从梁郡跑来,亲自找到此子,送到军府来……”

    他满脸钦佩:“只是花将军将这小子教训的也太重了点,倒弄的我们不好再打他一顿杀威棒。啧啧,花将军听说当年也是亲自练过兵的,想不到这‘训人’的手法如此熟练,丘林豹突身上这么多伤,却没一处真的伤了要害和筋骨,这等熟练的手法,就算是军中的刑军……”

    “等等等等……”贺穆兰越听越不对劲,出声打断:“你莫不是以为丘林豹突是我打伤的?”

    乌蒙山露出一个“不是你打伤的还有谁打伤他”的表情,然后了然地道:“是是是,花将军不会动手教训孩子,这般做太没有气度了。一定是别人看不惯他,别人揍的!”

    贺穆兰见这军司似乎已经笃定了某种结果,也懒得反驳,阿单卓在她身后有些想笑,活生生忍住了。

    那军司像是几百年没和活人说过话一般絮叨了半天,“……我就说这丘林家的人怎么态度大变,先是昨日来了一个王氏,说是两年前丘林豹突会逃脱兵役全是她的原因,前来领罪,今天丘林豹突就亲自来了,竟劳动将军上门。府主不在,这事情本该是我来处理的……”

    “我昨日还鄙夷这家的儿子,做错了事两年了才来认罪,而且还推出家中阿母替罪,现在一看,大概其中另有缘故……”

    “什么?王氏昨日来了?”

    “王姨怎么出门了!”

    “正是王氏!是小市乡车家的人送来的。”乌蒙山回应完后,见贺穆兰和阿单卓都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茫然道:“怎么,两位竟不知?昨日一早就来了我们军府请罪,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把她关押在后衙,如今丘林豹突来的正好,一起提审吧。”

    贺穆兰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王氏虽然无知又胆小,但她在主观上并没有害人的想法。军府“连坐”之责是以前部落制度的残余,鲜卑人极少有逃脱兵役的,王氏可能没听过,也可能听过没当一回事就忘了,后来儿子逃走军府开始“连坐”,这才慌了神,陷入自责和悔恨之中。

    这件憾事虽然过错大部分都在王氏身上,但论起内因,还是鲜卑的制度有问题。以前是小小的部族,按照老一套办法征兵打仗、任官赐爵当然可以,如今大魏已经平定了北方,成为一个庞大的国家,还来这一套,民怨只会越积越深。

    贺穆兰一方面惋惜与王氏和丘林豹突的遭遇,一边又希望他们能负起责任来,能至少清清白白的活在这个世间,但无论是丘林豹突还是贺穆兰,都没有把王氏推出去的想法。

    如今王氏自己来“自首”,并且把所有罪责都归咎己身,实在太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了。

    王氏自己能去找“对头”车家,离开小市乡跑到这壶关来,本身就是一件能让他们吃惊的事情。

    “乌蒙军司不知可有时间……”贺穆兰沉吟了一会儿,肃容道:“在下想将发生在丘林家的事情,和乌蒙军司说上一遍。”

    “花将军请坐,末将洗耳恭听。”乌蒙山引贺穆兰入座,自己也跪坐在他下首。

    “我先要说的是,我来这里,一并不是为丘林豹突求情,二也不是因为要送他服罪而来的这里,他会来这里,都是他一个人的选择。要说到‘逃役’事,就要从几年前说起……”

    贺穆兰静下心来,将自己到上党的原因,以及一路的见闻、王氏和丘林豹突这几年的经历等事情,娓娓道来。

    军府只负责管理军户和府兵,像是一家子男丁全部征战而死的故事早已经听得不要太多,但贺穆兰叙述的故事却不是从自己的身上而出,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做出的判断,所以不免更加惊心动魄,曲折百转。

    当贺穆兰说到那一伙儿呼啸山林的强盗之首“大哥”也曾是一位逃脱兵役的军户时,乌蒙山不由得“啊”了一声。

    故事还在继续着,渐渐的,这间厅堂外路过的佐官和府兵都忍不住也驻足在门口,静听了起来……

    七日后。

    “丘林豹突,你逃脱兵役,虽已自首,但按照律例,要么在上党郡服苦役七年,修桥铺路,操使贱役;要么去西边戍边,充当军奴,斩敌八十方可恢复自由之身,是成为贱籍,还是充当军奴,本军司可让你自己选一条路。”

    乌蒙山在军府的校场上,当着众人之面,宣读着对丘林豹突的判决。

    车家的车师,还有小市乡许多军户人家的亲属都被请到了这里,参与这场迟来的审判。

    ‘终于可以解脱了吗?’

    被捆绑的丘林豹突以头叩地,沉声道:“罪人愿意去西边戍边,以军功洗清往日的过错。”

    “好!这才是我鲜卑男儿该有的气度!”

    乌蒙山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过一旁的文书,开始提笔书了起来。

    一旁另跪着的王氏一听到儿子的选择,立刻泪眼婆娑,哭的不能自已,仿佛天已经塌了一般。

    贺穆兰和阿单卓都不吃惊于丘林豹突的选择。有了胡力的那番话,丘林豹突一定会想法子堂堂正正的去赎回自己的过错。

    在军中当军奴,虽然大部分时候都被当成炮灰,但现在战事少,且战事都不大,危险性小了不少。可换句话说,想要斩敌八十,远比花木兰当兵那时候要困难的多,一场战斗有没有几百人都难说,要杀满八十个,说不得还要和正规军抢军功。

    可是他既选择了这条路,贺穆兰只有尊重他的决定。

    阿单卓和小市乡的人待听到他选择戍边,眼神里浮现的都是复杂之情。有敬佩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后悔的。

    人心总是趋向善的一面,不希望自己家孩子受苦赴死的,大多也不忍心见到别人家的孩子受苦赴死。虽然之前有过仇恨,但错误已经造成,自家孩子也没死,可是当了军奴,那就确实九死一生了。

    都是十几年的老邻居,除了和丘林豹突有过节的车家,大部分人家都是露出了不忍之色。

    “丘林莫震之妻王氏……”乌蒙山顿了顿,拿起另外一张文书。“你是烈士之妻,原该成为妇人表率,却教唆儿子逃脱兵役。念在你身体孱弱,不以肉刑加之,但罪不可免……”

    乌蒙山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的丘林豹突,接着说道:“罚你缝制粮袋一千件,三个月内上交军府,逾期不至,杖责三十。尔服徭役期间,军府配给粮食,望你安心服役,莫要偷懒。”

    军中的粮袋是那种粗麻布和葛布做成的厚重袋子,粗布裁剪成粮袋大小已经是不易,再缝制成袋,一天也做不了十个。王氏爱哭,眼睛有疾,连织布都做不得的,如今要缝制粮袋,她又不是什么能吃苦的妇人,这活儿照实不轻。

    丘林豹突心里纠结万分,只顾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贺穆兰。王氏虽然一直在哭,却伏下身子,泣声道:“罪犯认罪,愿意服役。”

    贺穆兰对丘林豹突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会想法子照顾好王氏。她不可能在上党郡长待,可是身上财帛却是够的。实在不行,请人去做,也不是不行。

    乌蒙山判决完了丘林豹突之案,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命府兵捧了几本军书来,大声说道:

    “我知有许多人家都觉得我鲜卑军制过于严苛,自先皇以来,连续征战二十余载,绝户者不知凡几,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乌蒙山年已六十,声音苍老,此时正容发声,人人都全神贯注。

    “我大魏自代王大可汗立国至今,已近六十载。我大魏建国这六十年,没有哪一日不活在顷刻灭国的危难之中。”

    “我们的北面曾是比我们国土还要广袤十几倍的蠕蠕,我们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蠕蠕长达八十年的侵扰,可周边诸国不但不感激,反倒每每趁蠕蠕南下之际合力扰边。我们的北面是蠕蠕,南边是秦,西边是胡夏、凉国,东边是冯燕,可谓是虎视眈眈,众敌环视。我想即使是过去,也没有哪朝哪代,如我们大魏走这般的如履薄冰……”

    “立国六十余载,我鲜卑一族以武勇立世,屡战屡胜,悍不畏死,提到北方的拓跋魏,诸国无不闻风丧胆,这其中固然有我们鲜卑这一族能征善战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因为各位军户忍泪将家中男儿送入军中,拼死挣得喘息之地的功劳。魏国这块土地上,没有哪一寸不是用血肉换来的。”

    乌蒙山对校场里的军户们施了一记重礼。

    并州来参与逃兵判决的军户们慌得纷纷回礼,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个老军司会说出这么多话来。

    贺穆兰也不知道乌蒙山会在判决丘林豹突之后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前几日她在说起自己对于军户家庭的所见所闻之时,这位老人就一直沉默不语。

    他在人情世故上应该很精通,但正因为如此,他对这些悲剧的感触应该就比别人越多一些。

    “过去,我们各州军府的官员只要一到冬天,就会忍不住痛哭流涕。农闲之时,往往便是用兵之时,蠕蠕人冬日水草不丰,就会南下来抢我们。每到这个时候,北方已经无人可征,南方初定,远不及北方大户的人口多。”

    “我们去送军贴,何尝不是既内疚又悲伤,我们也有子孙后代,当无人可征时,难道我们还能留有后嗣吗?可若不彻底消灭周围的强敌,我们就要永远活在国破家亡的阴影中,就如被灭国而消失的慕容鲜卑一般……”

    “究竟是战死,还是国破后被人如同猪狗一般屠戮,让我们的妻女变成奴隶?只要还有鲜卑男儿的血性的,便知道该如何去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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