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火把闪动,人群越围越近,却无声无息。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赵樽没有动弹,大鸟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然不安地刨着前蹄。夏初七怔了怔,她知道,大鸟是有灵性的动物,每次有危险的时候,它往往比他们提前知道。

    这一次偷偷往泗县劫粮,原是秘密行动,但南军也不全都是傻瓜,接粮之人在灵璧码头久候不到,自然会有所警觉,夏初七不想耽搁时间,引来了南军的围剿,看他还横在马车前,不由烦躁了。

    “好了,赵樽,该我的话都说了,你还想听什么?”

    “阿七!”赵樽面色冷沉,一字一句极是生硬,“我只想知晓真正的原因。”

    说一千,道一万,那些他都不相信。

    看着他悲怆的面色,夏初七喉咙口像塞了一团棉花。

    不是不爱,也不是不肯爱,而是太爱。

    她有千百个理由可以骗他,刺激他放手,但她知道,他是赵十九,睿智腹黑的赵十九,向来都只有他算计人的,哪里能够由着人算计。若没有一个可以说服他的理由,她很难离开。

    “赵十九,我想你是懂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道,“道常大师的话,你懂,我也懂,那不是骗世哄人的假话,而是真正的大实话。我们不能在一起,这是命。你逃不开,我也逃不开。再说……”眼风扫了一眼阿木尔,她扯出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我也不愿意为了你,降低自己的标准,踩塌自己的底线。”

    怔怔望她,赵樽许久才出声。

    “这便是你要说的?”

    “是。”她咽下唾沫,不敢看他的眼。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夏初七看他如此,心如刀绞,终是软下了声音,“你没有做错,我也没有做错,错在上天没有为我们安排好今生的缘分。赵十九,容我考虑几个月吧。等我考虑清楚了,便会来找你。而你,不要忘了答应我的承诺,拿起你的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要让数十万双看着你的眼睛失望。”

    “如果,我说不呢?”赵樽双目赤红,灼灼望她。

    “那么……”夏初七长长一叹,抚着小腹的手心,已经汗湿,“你现在就会失去我。而且是永远。”

    黑漆的马车渐渐远去了,就着火把幽暗的光线,慢慢缩小成了一个黑点。赵樽一袭黑甲,漆如墨色,凌厉的眉眼间,满是伤痛。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力气去阻止她离开,只是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脑子里“嗡嗡”作响,阿七离开时的话,也萦绕在他的耳边。

    “是命。”

    “……没有缘分。”

    “等我数月,考虑一下……”

    “现在就会失去我,而且是永远。”

    突地,他嘴角颤抖一下,笑了。笑得弯下了坚毅的身子,一道几近凄厉的声音,在他弯腰的动作里从唇间迸发了出来,像野兽濒临死亡之前的悲鸣,也像撕破黑暗天际的利箭。

    “阿七!”

    “阿七!你回来。”

    他在喊,可她听不见,他知道她听不见。但他必须要让她听见。若是没有她,他就算拥有天下,又有什么意义?他猛地抬头,像是发了狂,翻身上马追了出去。一种失去至爱的绝望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扑打在他的心上。他想要抓紧她,抱住她,如同挽留溺水前的最后一根浮木,这样的执念,也成了他沉入黑暗之前的生机。

    “你等着我。”

    “我定要拿这江山娉你,拿这九州娶你!”

    “我偏要让星辰为我改命,要让时空为我逆转。”

    “天欲灭我之情,我便灭天!”

    “地要让我们分离,我便踏破这土地!”

    “阿七……你回来!回来!”

    众人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们视为神邸的男子疯狂的追逐着马车,仰天大叫着,然后从飞奔的骏马上摔落下来,而他凄厉的声音,回荡在码头上,荒凉,空绝,久久不散。

    ☆、第337章 情切切,战千里!

    马车飞驰而过,泗县的夜间,偶尔几盏灯火,勿明,勿暗。

    从码头离开,车内的气氛便一直压抑而低沉。夏初七昏乎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在向命运低头,也可以称之为“认命”,但偏生又没有达到完全认命的程度。若不然,她也不会故意激将赵樽奋进,还与他许下数月之约。

    到底还是放不下啊!她自嘲。

    数月后,她若还能存活于世,便抱着孩儿去找他。

    若是她不幸应了谶言,当真逃不开悖世的命运,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就这般与他别离,结局便是最好。那样没有了她,他也不会那么痛苦。

    夜风徐徐从车窗拂入,带着夏季特有的闷热,可夏初七身上却冷气弥漫。就在先前强打精神与赵樽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身上的温度便被抽了去。失去至爱的疼痛,她并不比赵樽少……甚至在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孤独世间,她能够感受到的情绪,比他更多。

    马车微微晃动,思绪浮浮沉沉间,她并不知道赵樽在背后惊天动地的呐喊,更不知道他从马上摔落的瞬间,在空中划过了的弧度有多么的孤寂,不会知道大鸟扬起前蹄哀伤的悲鸣着,四脚软倒匍匐在地,拿马嘴在拱着它的主子,更看不见赵樽的衣裳在坚硬的青砖上擦破后,汩汩流出的鲜血……

    “阿楚……”

    东方青玄看着她偏向帘外的脸,轻唤。

    看她没动静,他顿了顿,叹息着,伸手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

    一个布绸铺的檐下挂着灯笼,灯火刹那划过她的脸。

    东方青玄这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却默默无声。

    心里一窒,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递上绢巾。

    “你从来不哭的,这是怎了?我记得他‘死’在阴山,你也没哭。”

    人在伤的时候,就怕安慰。夏初七强压的情绪在他柔和的安抚下,如同被巨石落在心湖,撑了许久的冷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一颗颗泪水终于大滴大滴从眼角滑下,滚豆子似的,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哀伤、疼痛钻心,她不停抽泣。

    “东方青玄,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回答。她没有看见他的表情,自顾自哭着,狂飙眼泪。他看她许久,终是一叹,颤抖着手搂了搂她,然后在昏暗光线中,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终于知道,老天让我输给赵樽,并非是慢待了我。”

    夏初七吸着鼻子,看着他妖冶美好的唇,摇头,不知是表示没看清,还是表示不懂。

    “阿楚……”看着她的泪水,东方青玄并不好受,一颗心抽搐着,仿若被人划破,再洒上盐巴搅拌,慢慢风干,如今反复,痛得麻木后,他的情绪倒也淡然了,语气甚至带了笑意,“我不得不承认,他对你,比我对你更好。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比他自私。阿楚,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残忍,无情,冷漠,心狠手辣,活该孤独到老?”

    看他如此努力的自黑,如此动情的表白,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运气永远差上那么一点,马车在行进中,光线刚好陷入一片灰暗,夏初七吸着鼻子,完全没有看清他的话,不由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了?”

    话过了时间,便失了效。

    东方青玄莞尔笑笑,“我说你别哭了,哭着丑。”

    哭这个事儿夏初七看明白了。她咧了咧嘴,抹一把脸上的液体,跟着苦笑。

    “我没有哭,我只是太高兴了。”

    东方青玄一愣,微微笑道,“是,你没有哭,只是下雨了。”

    夏初七每次哭过,脑子便会昏沉涨痛,她揉了揉,又把手放在了腹部,轻轻抚摸着,头也跟着低下去,看着隆起的那处,想着她与赵十九的孩儿,脸上不免又添上一抹光彩。

    “没错,我为什么要哭呢?不论如何,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我不会放弃,我的孩子也不会放弃。赵十九他……更不会放弃。”她诡异的笑着侧眸,“东方青玄,在我心底,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东方青玄看着她光彩照人的侧颜,那离开了还能幸福的甜笑,心底的情绪不知是酸是苦,一股股从心尖处往外蔓出。他问,“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怀上了孩儿?”

    夏初七在经过短暂的哭泣与失魂落魄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没有赵十九在身边的时候,她很少会让自己失控。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东方青玄笑了笑,正襟危坐,拂了拂衣摆。

    “这个事……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道常那些话,都是天机,不可泄露。一旦泄露出去,万一遭了噩运该怎么办?可她似笑非笑地说出的借口,落入东方青玄的耳朵里,却如同尖利的刀子,活生生割破了他的血管,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冰冷的乱蹿。

    可他也懂得,她与赵樽之间的情感,坚固得水都泼不进的。

    因了对赵樽的这份情,她可以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子,不远千里从北平辗转赶到灵璧,不顾自家性命去踩点、侦察、谋划,调动锦宫人马,不仅劫去南军的粮草,给了南军打头一击,她还事先央求他差人告诉赵樽,故意把他引到码头来,装着并不知情的样子,把粮草给了他。并且,借用这个机会警醒赵樽,也给了绝望之下的赵樽一个足够支撑的力量。

    这天晚上,夏初七睡得很早。

    把她安顿好了,东方青玄并没有马上去睡,而是去了灵璧的别院。

    夜色下的院中只有一盏灯笼,鬼火似的发出苍白的光芒。侍卫默默的守在院子周围,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东方阿木尔独自一人等在那里,飘飞的长发,舞动的裙裾,曼妙的身姿,像一个孤月下的仙子。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

    东方青玄并不意外她会在这里。

    可是在院门口站了许久,他都没有动弹,只问,“为什么要那样做?”

    阿木尔轻轻侧头,看着他脸上阴冷的沉郁,莞尔一笑,“你是懂我的不是吗?”

    原本东方青玄派去通知赵樽的另有其人,是她偷偷穿了东方青玄的衣裳,扮成他的样子,随了那两名侍卫一道去晋军营地的。事先她没有知会过东方青玄,她了解她哥的脾气,这才急着解释。可说完了,他依旧寒着脸,似是不肯原谅,她终于一叹,慢吞吞地走向他。

    “我们兄妹是一样的人,我的心事如何,你是知道的。从小,我们失去太多,得到却太少。从阴山逃出来,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银子,受尽冷遇,颠沛流离在异国他乡,连南晏人的话都听不懂,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哥哥,你还记得吗?那时你告诉过我的,总有一天,你会强大到无人能敌,但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你便是去抢,去夺,也要给我。”

    拖动着疲乏的步子,她离东方青玄近了。

    “在那些个摸黑逃亡的黑夜里,我便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才有勇气支撑着跟你逃到京师的。可是哥哥,你变了,从那个夏楚再次回到京师,我发现你就变了,变得不再是你。哥,你告诉我,我那个为了妹妹,不择手段的哥哥到底哪里去了?”

    东方青玄默默伫立,没有声音。

    兄妹两个静静的互望着,同样的楚楚风姿,在月下美若名画。

    好一会儿,还是阿木尔开口,“是,我是扮成你的样子去了晋营,我是试图挑拨他与夏楚的关系,我确实告诉了他那个女人怀上了你的孩子。可你也看见了,他不相信,我说什么他都不信,他只信她。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夏楚那个女人多狠心?对你狠心,对他更狠心。他都摔下马来了,他浑身都是鲜血,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就这样的女人,值得你们当宝吗?”

    讽刺地摇了摇头,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我不懂,她如何下得了狠心。”

    说到此,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呵呵笑了起来。

    “这世间之事,真是可笑。我视若珍宝的男人,在她眼里竟如此不堪,哈哈,她凭什么,凭什么?”

    “阿木尔。”东方青玄没有责怪,没有解释,只是缓缓走近扼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面上沉沉的犹豫了许久,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淡淡道,“我不会再容许你任性了。你要么跟着我,要么我便让拉古拉送你去兀良汗。你不要再去打扰他。”

    阿木尔先前在码头时,看着赵樽摔倒了,她想去扶他,结果却被他狠狠轰走,那郁气如今还在心里,始终不散,如今又听了东方青玄这番话,更是像打翻了五味瓶,怒火噌噌往上冒,柳眉一竖,仿佛一头受伤的小兽,冲他低吼起来。

    “我不。阿木古郎,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你来管我。”

    “不要我管你?”东方青玄冷笑着,上前一步,逼视着她的眼,“我若是不管你,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出现在灵璧?我若是不管你,你以为赵樽会容你活到现在?我若不管你,早在蓟州客栈你派人刺杀夏楚时,便已死无葬身之地。阿木尔,一次又一次,够了。不说他够了,连我都够了。”

    “哥哥!你在说什么?”

    与他灼人的目光对视着,阿木尔倒退一步,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

    “不,你在胡说八道,他怎么会杀我?他明知道是我做的,也舍不得杀我的……”

    东方青玄不回答,只拿一种类似于同情的哀婉的复杂目光注视着她,一动也不动。阿木尔肩膀微微一抖,心底已是明白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不由气苦不已,咬着牙又扑了过来,双手死死攥着东方青玄的胳膊。

    “哥哥,我比夏楚好看,比她美的,是不是?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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