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青玄低头,看着她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面孔,许久才笑。

    “我不也比赵樽俊?”

    阿木尔一愣,却听见他笑说,“那有何用?在他心里,她最美。在她心里,他最俊。”

    缓缓抽出被阿木尔攥在手心的袖子,东方青玄长叹一声,转身。

    “阿木尔,回头吧,你还年轻。”

    阿木尔身子一僵,怔在当场。

    看着东方青玄越去越远的背影,她失控般崩溃大哭。

    “阿木古郎,哥,你太残忍了!我七岁认识天禄,十岁被赐婚给他,便喜欢上他,我喜欢了他十几岁,为什么要让给夏楚那个贱人?为什么没有人想过要给我机会?我只是喜欢他而已,喜欢他。呵呵呵呵,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就是为了她吗?可是,哥哥,你好偏心,你让我回头,那你呢?你为了她,丢了手,连命都快没了,不也无怨无悔?你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不再喜欢她,从此忘了她?”

    那个颀长的背影在月下,丰神俊朗,若芝兰玉树,可他越去越远,没有回头。

    阿木尔哭着,喊着,慢慢蹲身,捂着脸痛哭。

    “我喜欢他,我是他的……即便我回头,即便我重新再活一次,我还是会爱上他,还是会的……”

    东方青玄静静站在门板的阴影里,好一会儿才轻轻出声。

    “我若是可以重头再来,会对皇家猎场那个一心复仇却又下不得手的东方青玄说,杀了她,一刀杀了她,从此一了百了。既然狠心,何不狠得彻底?若是可以重头再来,我会对清岗县那个想要报复她,想要戏弄赵樽的东方青玄说,既然有恨,何不一刀杀了她,一刀杀了她……”

    可是他能重头再来吗?不能。

    终究,他还是爱上了她。在他意识到自己爱上她之前,就已经爱上了她。在他试图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之前,就已经爱得无力自拔,也爱得无能为力。今晚,她对赵樽说,那是命,是上天没有为他们安排好这一段缘分。她却不知,他有多么希望老天也给他安排一段这样的孽缘。哪怕短暂,到底曾经拥有。

    而他,似乎每一步都晚了,就差一步。

    一步而已……

    ~

    灵璧之战在万众瞩目中,终究还是打响了。

    从马上摔落下来的赵樽,并没有在营中休憩养伤。经了码头之事,他诡异的“神灵附体”了,就像是大醉醒来似的,冷漠似旧,但元气大增,次日晚间便组织起了对灵壁南军的第一次进攻。他亲自率领十五万兵马攻打耿三友的大营,陈景与元祐分别于左右两翼包抄。那时,正在为了粮草被骗劫一事大发雷霆的耿三友,没有想到传闻萎靡不振的赵樽会这么快重整旗鼓,匆忙披甲应战,耿三友准备不充分,加上军心涣散,终究没有能够实现他战前夸下的海口,重演楚汉相争的“垓下之局”,匆匆战败收兵,退出三十里方得以喘息。

    一仗败,数仗皆败。

    不过五日时间,耿三友率兵三战赵樽,三战皆负。不仅如此,还有近百个南军重要将校被掳,南军损失之惨重,无法估算。不得己,耿三友只能再次领兵退守淮水以南。

    从公平的角度来说,不是耿三友不行,而是他遇到了赵樽。

    但是朝廷并不会这么看,原本对耿三友领兵的争议就很大,这次败得这么惨烈,他们只会觉得是他无能。即便是赵绵泽再想一心护他,已是不能。迫于无奈之下,赵绵泽当即下旨,勒令耿三友卸甲回京,由征北军右将军平昌侯龙承福挂帅。

    匆匆战事一过,灵璧片片良田土地,处处山林坡岭,都是被马蹄踩过的痕迹。空气中死亡与杀戮的血腥味儿,在久不见雨的旱灾大地上,久久不散。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赵樽会在一夜之间,突然恢复了生机和杀气。但他们却发现,他似乎比以前更加狠戾,更加少言寡语,更加冷漠不近人情。

    鲜血洗战马,尸骨磨钢刀,赵樽的铁蹄逼近了淮水。

    原本耿三友驻扎的淮河防线,是选址极好的。而这里,也几乎成了南军的最后一道屏障。但阵前换将,屡战屡败的南军,已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境地,便是看见晋军的旗帜也会紧张害怕。这样的一支队伍,让他们如何上阵杀敌?

    金銮殿上的赵绵泽,数次暴怒,痛阵南军主将无力。接着,他一连下了数道圣旨,从南方各地调兵遣将,想要与晋军大战于淮河。但自灵璧之战起,晋军在赵樽的带领下,如有神助,军心大振,加上北平全线占领,源源不断的后勤保障,已如无敌之师。建章四年六月底,数十日血与火的酣战后,南军在淮水,溃不成军,一退再退,赵绵泽纵有满腔报负,奈何天不时,地不时,人不和,不得不屈服在赵樽的铁蹄之下。

    七月初,赵樽领兵渡过淮水,攻陷高邮、泰州等地。

    七月底,晋军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兵刃嗜血,灰甲雪亮,准备强渡长江。

    自此,南晏河山已沦陷大半,南北两军也是“各占半边江山”之势。整个华夏大地,在晋军铁蹄之下,在颤抖,在呻吟。从灵璧到江淮,晋军一路挺进南晏腹地,几乎一马平川。渡江之后,赵樽手上的宝剑,已直指南晏京师。

    若干年前,这位赫赫有名的皇十九子晋王赵樽,曾经为了维护这片山河完整,磨刀重甲,横扫八方,血战四野。如今他终于踏着他昔日的战功,沿着昔日的脚印,要杀回他的起点与生养他的地方。

    这个时候,晋军人马已近百万。

    赵樽也不再是北平起兵时,领着区区数万人的晋逆。

    在占领区的百姓口中,他是战神,也是杀人如麻的魔鬼。

    赵樽这个名字,响彻天下,从南晏到漠北,四海八荒,无人不恐。

    就在晋军试图强渡长江的前一日,正心殿里紧急商榷与权衡后,赵绵泽不得不听从老臣建议,给赵樽送来议和的文书。既然称为“议和”,便是朝廷承认了晋军的地位,在议和文书中,赵绵泽称,“赵只一姓,国是一家。愿与十九皇叔隔长江,分南北,共治大晏。”

    天下人哗然,晋军也欢呼。

    打仗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那是要死人的,很多人都心动了。

    打与不打,议与不议?在晋军中引起了第一次争论。

    这或许也是赵绵泽做些决定的真正用意,晋军里,总有一些人是不想打的,不想打的与想打的,就会生出矛盾。任何一个组织的瓦解崩溃,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内乱甚为外乱。若是晋军内部有了派系之争,就算不能推毁他们坚固的堡垒,至少可以为赵绵泽调兵援手争取到时间。

    近半个月的纷争,闹得沸沸扬扬。

    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忍无可忍的赵樽,一把撕毁了议和文书。

    半身戎马,一路踩着鲜血走到这一日,半壁江山在望,他没法收手。

    若是收手,他如何对得住阿七?拿什么来接她回来,娶她过门?

    “我的家在江那边,你们的家,也在,亲人在等着你们。杀!”

    八月中秋节刚过,晋军大举进攻,从瓜洲强渡过江。此举,晋军是有备有来,可江对岸的情形却截然相反。自洪泰帝得到大位以来,为了巩固赵家江山,为免武夫坐大,他二十几年始终在压抑武将发展,扶持文臣。赵绵泽登基之后,受朝中文臣影响,也继承了他皇爷爷的思想,一直走在“重文轻武”的道路上,谁也没有想到,后果赤裸裸的反嗤了这一出政策。晋军杀来,京师门户大开,朝中却无可用之将,镇江守将在听说赵樽渡江那天,便已经在家里准备行囊投降,晋军过江之后,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便顺利收复了镇江一带。

    遭到此番重创,南军终成一盘散沙。

    由镇江而上,赵樽率军终于杀入京师。

    建章四年九月十五,晋王大军直扑金川门。

    ☆、第338章 起风了!暴风雨要来!

    经了三年多的对抗,赵樽终于兵临城下,回到京师。

    一路上的风雨与坎珂,无数次的死里逃生,还有那差一点点让晋军内哄崩溃的艰难抉择,若凭史书上简单的几句话,实在完全看不出来其中的险象环生。但亲历过这场战事的人都知道,这世上并无天生的战神,更无永远的常胜将军。每一战,赵樽都没有想象的轻松。每一次胜利,他的脸上也没有欣喜的笑容。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战争除了鲜血,便是残酷。

    那一日,听说晋军兵抵京师,城中人奔走相告,哀号恸哭。

    在朝廷有心的宣传之下,晋王赵樽早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战功彪炳,为国为民的大晏晋王了。他在京师城的老百姓眼中,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鬼,甚至有人传他失了心性,会饮人血,啖人肉。想到这个魔鬼就要入城,就要占领他们整以存活的土地,掠夺他们生存的基石,老百姓是畏惧的,恐慌的。他们早已忘了这些年来朝廷官吏是如何的中饱私囊,鱼肉百姓。也忘记了他们如何舞弊欺民,横行霸道。更忘了当年晋王的步步隐忍与退让,以及他曾为他们的安定做出过怎样气壮山河的举动。他们只知道,造反之人,就是谋逆,为上天所不受。在官府的暗是组织下,城中百姓开始组织集中,讨论怎样抵制晋军,或者干脆以身殉国。

    沸沸扬扬的喧嚣中,已没有了平静与理性。

    被洗脑的人,是盲目的,也是可悲的。

    但也从侧目烘托出,一个盛世王朝的变更,终究不是那么容易和平稳。

    除了霸道的血腥占领,似乎真的再无他途。

    外间敲锣打鼓,“嗵嗵”直响,夏初七大着肚子坐在城中一处幽静的院子里,面前摆了个小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砚台,她手指轻摁着的是一个装订好的小本。她低着头,撸着袖,认真地写着什么,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时而托腮思考,由于耳朵听不见,她完全置身世外,比京师任何一个人都要轻松。

    灵璧之战后,她在扬州见到了李邈。

    表姐妹二人相见,唏嘘一番世事的无常,她便随了李邈入京。

    这个院子,是锦宫的地盘,也是李邈早年置下的私产。

    不得不说,血源关系是世人联系最为紧密的一种关系。当一个人没有爱情,没有金钱,一无所有的时候,也只有亲情才会始终如一地留在身边。李邈是她的亲人,助她,护她,都是心甘情愿的。可看她怀着身孕大着肚子还在东奔西跑,李邈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然而,她不是没有规劝过,可夏初七一意孤行,非得冒着烽烟回到京师,她劝也是劝不住的。李邈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夏初七也是个死心眼儿。默默潜回京师,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陈大牛、赵如娜、晏二鬼、赵梓月、傻子、梅子还有她的大哥夏常。这些故旧,她都没有打扰,他们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就待在这所院子里养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从他们口中探听晋军的消息,仿佛又回到了怀着宝音躲在魏国公府待产的日子。

    只不过,这回,没有人为他挖地道。

    那个曾经费尽心思挖地道的男人,也不知他们孩儿的存在。

    想到这些,她唇角一撩,露出个微笑,又低头写了起来。

    杨雪舞合上院门,匆匆走近,蹙眉瞥她一眼,敲了敲案几。

    “楚七……”

    夏初七发现她的手,抬头笑着,艰难地挪了下臃肿的身子。

    “怎么了?挨我表姐骂了?脸色这么难看。”

    杨雪舞见她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由暗叹一声,“据说晋军马上就要进城了,应天府衙的人,在街口上贴了安民告示,我过去瞅了一眼,告示上说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我看城里的人情绪都有些激动。他们恨晋王,咬牙切齿地喊着说着,要与朝廷共存亡。”

    安民告示?夏初七冷笑,朝廷惯用的把戏罢了。

    她问,“晋军已经攻城了吗?”

    杨雪舞摇头,“好像没有。先前我听人说,晋王大军驻在城外十里,他自己就带了五千铁蹄闯到了金川门前,乖乖,真是霸气死了……我要是嫁了这般英武的男子,才不会跑路呢,便是与他做妾也是甘愿的。”

    夏初七心里一沉。

    观念的差距便是长长的鸿沟,她没法纠正别人,只自嘲一笑。

    “德性!说正事。”

    杨雪舞看她面色不愉,吐了吐舌头,又正色道,“晋军还没有攻城,城门外他们的经历官在喊话,说是让城中百姓勿乱,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晋军不会伤害无辜百姓什么的……不过我看那样子,晋王估计要与皇帝谈一下。”

    谈?他们两个能谈什么?

    夏初七的脑子里,不由就想到了柔仪殿的贡妃还有梓月等人。

    心里一凛,她转了话锋,问,“我表姐呢?”

    杨雪舞蹙眉,“天不亮就出去了,这会子还没有回来。外头闹杂得紧,街面上全是当兵的走来走去,城门口的火炮和投石机都快要堵满了,我这心里头怦怦直跳,不太安生。楚七,我们要不要避一避?”

    “避什么?”夏初七歪了歪头,慢条斯理地问她。

    杨雪舞撇撇嘴巴,不太放心地看看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你这好日子眼看也快到了,我是在想,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离京师稍稍远点?要不然,等京师沦陷了,你又要生了,可怎么办?”

    轻呵一声,夏初七莞尔,“第一,这不叫沦陷,应当叫……光复?第二,赵十九做事你要放心,如今的京师城肯定已是围成了孤岛。我们要走,也走不出去了。第三……”拖着长长的嗓子,她在案上的果盘里挑挑拣拣,然后笑眯眯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便是晋军来了,未必还敢动他家姑奶奶么?”

    杨雪舞一愣,还没说完,刚入门的李邈却“噗”一声,笑了出来。

    “就你不害臊,你是谁家的姑奶奶?”

    夏初七的脑子里条件反射的浮现起那人一身战甲骑着战马腰佩战刀的样子,笑容浅浅。

    “就他呗,他家的姑奶奶。”

    “好好好,晋王爷家的小姑奶奶。”李邈脸上堆满了笑容,走近她身侧,瞄一眼院门,轻轻揉着她的肩膀,似是想要说话,又怕她看不见,不得已转过来低头看她,“今儿我见到了三公子,听说你日子近了,他便跟我过来了,你出去见一见?”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瞥她一眼。

    “他来有什么用?还能替我生孩子呀?”

    李邈轻轻笑着,使劲拧了拧她的肩膀,“小蹄子,嘴坏。”

    自打与哈萨尔的感情升温,李邈这性子简直大变,以前从来不笑的一张青水脸,如今是动不动就阳光灿烂,如沐三月春风,看得夏初七摇摇头,感慨不已,“果然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欺我也。想当初我怎么逗你对你好,你都没半分感动,某些人吧,给你带点吃的,小恩小惠就把你给乐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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