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定邦晃了晃手里的小盒子,笑道:“刚出去了一趟回来,正巧看到繁云楼新出了果脯,就买了些回来,正好给你送来一盒。”
    顾令颜让绿衣接了,轻声道谢:“我都好些日子没去西市,竟不知道繁云楼开始卖果脯了。”
    “是。”沈定邦在旁边软垫上跪坐下,道,“我尝过,味道不错。酸酸的,当是你喜欢的。”
    将盒子打开,里头的果脯腌得亮晶晶的,让人瞧一眼便觉口齿生津。
    因刚用过饭和炖梨,顾令颜便只拿银叉选了一块最小的,酸甜酸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一下子便用完了那一小块。
    绿衣在旁虎视眈眈,生怕她接着吃,顾令颜却是自己盖上了盖子,浅笑道:“我倒是有些舍不得吃了。”
    沈定邦饮了口手边茶水,身子斜倚在凭几上:“昨日先生问我,过完年可要跟阿证一块去河西。”
    本朝文臣武将并未明确区分,朝中高官大多都曾在外领兵过,将家中晚辈送去河西等地历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那沈阿兄的意思呢?可有同家里说过?”顾令颜偏头问他。
    “说过了。”沈定邦回道,“我父亲同叔父都愿意,只是我祖父不大乐意,说家里部曲都没上过战场,没法子护我周全。”
    士族门阀大多以军功起家,吴兴沈氏也不例外,族里曾有多人在军中任要职,家中部曲无数。
    本朝以来,除去边疆,内地叛乱少有。比起之前数百年的混乱,竟是少有的宁静。
    如此一来,士族豪强手里的诸多部曲,便失了用武之地。除了需要部曲陪着上战场的,其余世家都有削减部曲数量。
    沈家这一两代大多没上过战场,家中部曲尤为多余。
    顾令颜手肘搁在案几上,撑着头看他:“听说当年沈阿翁年少时灭新罗,便没带部曲。怎么到了阿兄这里,就舍不得了?”
    沈定邦朗笑了几声:“我亦是在信中这么跟祖父说的,他自己当年便是如此,怎么到如今还拦着我了?三妹妹的想法,同我倒是不谋而合。”
    看着他离去时凝了笑意的眉眼,顾令颜也弯了弯唇角。
    又拈了块果脯送入口中,顾令颜转头说:“味道挺不错的,过年前去让人帮我多买几罐子回来,摆在屋子里,来了人就拿出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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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年关,趁着一众京官放元日假前,却要在宫里办一场马球赛。
    众人俱是前往观赛。顾令颜咳疾刚好,本想瘫在家里不动的,却被顾立信给兴冲冲的拉着去了:“我年纪大了不凑这个热闹,你几个阿兄也得上场,去瞧瞧他们。”
    往宫里去的路上,顾立信趁周遭没人,私下里对李韶说:“今年上场的都是些年轻儿郎,到时好好瞧瞧,有没有合眼缘的。”
    “都有谁?”李韶掀了掀眼皮子。
    顾立信数了自己听人说过的几个名字,低声道:“这个虽是寒门出身,家中在鲁地却是大富,又年纪轻轻的做了司农寺主簿,前途不可限量。”
    “还有那左家小郎,也好丹青。又是家中幼子,身上担子轻,可以有功夫陪着颜颜四处作画玩乐。再有,他是丹阳人,离咱们吴郡不算远。”
    “也行。”李韶本来听的津津有味,自个琢磨一会后,忽的变了脸色:“丹阳左家?不行,那位也是丹阳郡的!”
    顾立信呆滞片刻,方才想起本朝皇室出身丹阳徐氏,便摸了摸鼻子,劝道:“我看挺好,是哪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你要是不喜欢这个,我瞧着岑家小郎也不错啊,如今在秘书省供职。”
    李韶心里掠过数个人选,又一一划过去,想着想着,便觉得头疼了起来。
    刚好到了皇城,索性便不再想着那些破事,尽数抛开后说:“待会我观马球时,亲眼见见就知道了。”
    一行人到的算晚的,场上已经比过两轮了,现下恰好是休憩的时候。宫人正在一点点锤地,防止被马蹄溅起黄沙遮了视线。
    顾令颜甫一进去,便扯着人问:“刚才如何啦?”
    她扯着的人是温妙,微微一怔后便答道:“先前那一场是刑部同光禄寺的,光禄寺胜了。”
    “啊!”顾令颜瞪大眼,不敢置信的又问了一遍:“真的是刑部输了?”
    旁边另一人插话:“是呀,刑部愿意上场的人少,大多都是临时从旁边拉过去凑数的。拢共才进了一球,不输才怪。”
    顾家二郎顾诀如今便在刑部任职,不但没赶上那场,竟然还输了,顾令颜眉眼瞬间便耷拉了下来。先前的那股子兴奋劲,一下子被浇熄了大半。
    “哎呀,我记得那一球还是你二兄进的呢,别不高兴啦。”温妙拉着她的手轻声安慰,语声轻柔。
    然顾令颜还是有些不高兴,嘴唇紧紧抿着,抻着脖子看向场中。
    旁边有少女惊呼:“呀,这会是东宫同门下省的,太子亲自上了!”
    “门下省大多都是阿翁和阿叔,哪凑得齐人,肯定又得临时从场上拉人。”另一旁着大氅的少女撇嘴说了句,压根都懒得往场中看了。
    徐晏骑着匹通体乌色的大宛马,手里执着杆画杖进了马球场,却在瞧见对面之人时,稍稍愣神。
    “我阿翁非得让我们来顶上的,没想到竟是刚好对上殿下。”顾证扬唇高声道,“上次说好的马球没能如愿,今日总算有了机会。”
    徐晏颔首,淡声说了几句话。
    余光不经意间,竟是瞥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偏过头从远处看去,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百合髻,长裙曳地,回眸同身旁人浅笑。
    虽隔得远,却仍旧能感觉到她同人说笑时,那顾盼生辉的模样。
    随后她望向场中,看的是门下省那边的位置。
    徐晏又抬眸朝顾证同他身旁几人看了眼,脸色微微沉下。
    不多时,东宫司直便骑着马,往东宫众人那边传消息:进不进球不要紧,总之不能让沈六郎进一个。
    第49章 赶紧让他拿回去。
    冬日的风寒凉到了骨子里, 然马球场上的一众儿郎皆着单衣,腰系蹀躞带,足蹬革靴, 手执画杖。骑在骏马上,抬眸凝视对面。
    门下省以顾审这般年纪大的为多,似是没想到竟凑了这么多年轻儿郎, 且几乎都是在长安城里有名有姓的人,众人的兴致一下子又高昂起来。本来已经转过头同身边的人谈笑, 此刻目光又被场上之人吸引了过去。
    没多大会, 伴随着众人的欢呼声, 马球赛正式开始。
    冷风如刀子般刮在脸上, 徐晏一手勒住缰绳, 执着画杖在场中跑动起来。
    绘了无数精美图案的彩毬牵动着无数人的视线,先是被门下省一名典仪抢得, 过了片刻,却又到了徐晏手中。
    彩毬仿佛黏在他画杖之上, 顺着他的动作直往前行去。中途不住的有人想要上前争夺,竟是无法得手。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东宫这边便进了一球。
    外面围观的人群欢呼起来, 呐喊声震耳欲聋。一人操纵着骏马从旁疾驰而过,漫不经心道:“殿下好身手。”
    徐晏敛眉望过去, 看到是顾证后,勾唇笑了一下:“侥幸罢了。”
    刚开场, 许多人都还未进入状态,他抓住先机进了这一球,委实算不得什么。
    想到这,他下意识朝东边看去, 根本就不用刻意去搜寻,便瞧见了那道绛色身影。
    她穿着那一身立在那,什么都不用做,便夺去了所有的光彩,不经意间便让人的眼眸驻足在那。单是随意的一瞥,便不愿将视线挪开。
    即便隔得如此之远,他也看得出来她神色并不怎么高兴,隐隐蹙着眉,目不转睛的盯着球场看。
    只一瞬间,徐晏心底便凉了半截,握着画杖的手也变得僵硬,甚至连最最寻常的挥杆拦球也变得无比吃力起来。
    然而彩毬已经被拾捡出来,这场马球赛又继续往下进行着,甚至没给他那点子酸楚留一点时间。
    “有我三哥在,待会肯定是门下省赢。”顾令颜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声音虽小,然而脑袋确实高高昂着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军中士卒将领皆平常皆需习马球,顾证一向擅长这个,以往的马球赛中数次力挽狂澜,是长安城众人公认的事。
    旁边还是有人哼了一声:“就算赢了又如何,那也不能算门下省赢,他总归不是门下省的人。”
    顾令颜眨眨眼,啊了一声:“如果这就不算门下省赢,刚才的那一场也是临时凑的,如何就能算刑部输了?何况我阿翁年纪大了,我三哥代替我阿翁上场,有何不可嘛。”
    众人听了,一阵默然。顾审作为门下省侍中,自个年纪大了上不得场,让自己孙子去,自然是无伤大雅的。
    先前说话的少女想了半晌,夜想不出反驳的话,遂轻哼了一声,跺了跺脚,开始盯着场上战况,紧紧抿着唇不说话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徐晏再次将球给抢到手里。左右突围过后,正要挥出最后一杆时,却被侧面突然冲出的一人给截了胡,将球往相反的方向猛地击去。
    徐晏转过头,看到拦了自己的人是顾证。
    满腔的怒火,偏又发作不得。不仅因为这人是顾令颜嫡亲兄长,何况还是在球场上,即便是沈定邦抢了,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是抢回来。
    “那从三郎手里抢了球的小郎是谁?”北面高台上,华盖下着栌黄色圆领袍之人靠着凭几,伸手往下指了指,转头问身边的人。
    朱贵妃勉力睁着眼辨认了片刻,随后笑道:“是顾家三郎,顾侍中的孙子。”
    “秋狩那一次,说想去河西的可是他?”徐遂饮了口酒暖身子,垂眸想了想,“我记得你还将自己藏了多年的角弓赠了他。”
    朱贵妃心跳快了一瞬,掩在袖子底下的那只手轻轻颤抖起来:“是他。他年纪轻又有如此壮志,妾自个收着那角弓也是浪费,还不如赠给他。”
    说到最后,声音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所幸风声忽而大了,没人听出她话中的异样。
    徐遂微阖着眼,轻笑了一声道:“是不错。”又道:“三郎还是大意了,实在是不能叫人满意。”
    朱贵妃瞥了他一眼,手里剥着橘子,心道刚才楚王连球都没摸着过几次、四皇子险些摔下马。下场后皇帝照样夸了几句,还急急忙忙让人带下去换衣衫,生怕着了凉。
    到了徐晏这,怎么做,似乎都不能叫他满意。
    却还是温声道:“是不太行,许是刚才进了球后有些得意,回头圣人还得说说他,让他早点改了这个毛病。”
    徐遂接过她手中橘子,颔首道:“是这个道理。”
    朱贵妃自己斟了杯酒饮了,而后仰头说:“前几日浔阳来找过我,说自己姑舅年纪大了,她同驸马长住公主府心里担忧。想要从公主府搬出去,到驸马家中去住。不知圣人,意下如何呢?”
    年底了万事皆忙,徐遂前段日子大多时候都歇在紫宸殿,连自己寝宫都没怎么回,更少有踏足后宫。
    浔阳心知这时候多半见不着皇帝,且为了这点子事,反倒容易被厌烦,便转而去找了朱贵妃。
    “她既有此心,自然是好事。”徐遂将视线落在朱贵妃的发梢,一朵清凌凌的梅花簪在鬓角,上头似乎还带着露珠,颤巍巍的欲坠不坠。
    沉吟过后,又叹道:“总算是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般爱瞎胡闹。”
    本朝公主性格强势的多,基本都住在自己公主府中,少有侍奉姑舅的。偶有一两个愿意时常去驸马家探望姑舅,便已经是众人口中贤良淑德的典范。
    像浔阳公主这般主动去驸马家中住的,实乃翘楚,将来史书中必定得留下一笔。
    朱贵妃轻应了声,勾了勾唇角,转头看向场上,不再言语。
    围观众人的心一直悬在刀尖上,双方咬得很紧,直到最后快落幕时,最终以东宫多进一球为结尾。
    顾令颜整个人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哀叹了几声,却仍是在顾证几人出来时迎了上去。
    “三哥,你累不累啊?”顾令颜拿了帕子递给顾证,嘱咐道,“赶紧擦擦汗呀,然后去换身衣裳。”
    顾容华也道:“先前我只顾着看你,都忘了数你们进几个球了。”
    顾证脸上带笑,半点都没输了刚才那场马球赛的不虞,接过帕子胡乱抹了一通后,摆手道:“颜颜,你且去玩,我先去换身衣裳再来,大哥待会也得上,他们在旁边那场。”
    顾令颜点点头,催促道:“你快去吧。”又转头看向身侧,“沈阿兄你也快去,别着了凉。”
    一场下来,沈定邦没碰到过几次彩毬,即便是有人传给他,中途也会被东宫的人给截走。他技艺虽不如顾证,但放在往常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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