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看着面前少女,鹅黄袄裙金绣腰,衬得身姿修长;锦制半袖绿沈地,黛线勾绣的一朵牡丹与裙上花样巧妙呼应,分明是华丽的配色与质地,可看在眼中又半点不显俗艳反有一种雅丽妩媚,越发衬得女儿那身衣着简寒,孟氏起个大早精心为娉而装扮,原本八分自信与满意至此土崩瓦解。

    再看侄女那张容颜,雪肤粉靥何需燕脂,秀眉明眸哪用描画,竟是天生丽质大方优雅。

    孟氏不由想起多年前,小叔夫妇相继病逝,柳婷而面黄肌瘦与柳谦抱头痛哭的凄惶模样,当时她还心存“同情”,想着这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怕是也活不长,这都怪娣妇太过沉湎丧夫之痛,一点不为儿女着想。

    哪里知道,侄女竟长成这般姿容,俨然显望闺秀,倒衬得娉而寒酸可怜。

    这都是因为侄女能豁出颜面恬不知耻,攀附上京兆柳一族!

    这是用霍邑柳阖族尊严,换取姐弟二人富贵荣华!

    孟氏只觉眼中刺痛,心尖溜酸,那怨恨的神色再也不能隐藏。

    开口就是一句喝令:“你穿得这样富丽,怎能眼看小妹衣着简寒?”

    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不过柳婷而却没一丝火气,顺着孟氏的话歉称是她疏忽,嘱咐流照等婢女取出衣裙发饰来供孟氏母女择选。

    孟氏好比一记狠拳打在了软枕上,软绵绵的窝囊感更加让她愤怒。

    又看那些珠钗玉饰、锦衣罗裙,无一不是精致华丽,越发气闷。

    婷而像浑然不察世母被贪婪烧得透红的眼睛,亲自挑出一条帔帛来:“七妹这身袄裙素雅,用这条锦帔点缀正好。”

    柳娉而虽然也妒嫉堂姐,多少还能维持冷静,笑着道谢,一双眼睛溜溜乱转,忽地被支并蒂珠花吸引。

    那两粒东珠圆润莹透,一看就价值不少。

    便伸出手去:“阿姐可舍得割爱?”

    商量好的暂借呢?

    柳婷而这回却没让堂妹趁愿,笑着说道:“这支可不行。”又另择了一对钗朵,并加一串鬓唇,亲手替娉而插在发上,接过流照递上的铜镜挨着娉而坐下,边照边笑:“七妹看看如何?”

    金银镂花钗朵虽小巧,却与娉而发上粉菊相映成趣,那鬓唇流珠垂垂,美而不艳,更是适合少女佩带。

    娉而心下觉得满意,眼睛却仍离不开她一眼看中的珠花,自己抿笑不语,却伸手拉了拉孟氏的衣袖。

    婷而却没等孟氏开口,一句话就堵了回去:“这支珠钗是我及笄时,白世母馈赠。”

    听说是喻四郎之母所赠,孟氏这才没有强索,冷哼一声:“就是因为这些锦衣玉饰,六娘当年才执意来京相投罢?莫说我霍邑一族,连晋州嫡宗颜面也被你一并损扫,我这世母当年不曾教导,如今却不得不警斥,贪慕虚荣可不算好习性,注定就是孤苦命,有些事可不该你妄想。”

    扬场而去。

    婷而尚且不动声色,流照却急了,重重跺了下脚:“六娘,看孟娘子这态度,可见十一娘所料不差,必然是要从中作梗盘算六娘这门亲事,六娘何必隐忍?刚才就应该让这母女出丑,只要佩带白娘子所赠珠花,白娘子哪还不明白母女两个贪婪,六娘就是太过良善。”

    “不是良善。”婷而轻轻一笑:“真要让七妹带着这支珠花接待白世母,固然会让白世母反感她,然则,凭白世母之明达,又哪能不知是我有心让七妹出丑?世母凉薄,但始终是我长辈,凭借阴谋机巧算计她,我之品行又能好去哪里?”

    流照仍然咬牙:“但倘若……即使喻家万万不会由得柳主薄算计,可万一因此而反感这门亲事……”

    婷而这才收敛笑容,良久一叹:“那也是我命数,强求不得。”

    她没有办法阻止世父从中作梗,倘若喻家因为不耻世父,不愿与霍邑柳纠缠不清,笃定要将婚约作罢,她也无可奈何,摊上这样的凉薄亲长,连自己都觉愧恨,又怎能强求旁人容忍?如若为了自己将来,便算计瞒骗四郎及其高堂,那就真成了贪慕虚荣恬不知耻,残余这仅有的尊严,再不能丢于脚底践踏。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婷而在屋子里呆坐一阵,终于来了个婢女,趾高气扬“请”她出去,迎接贵客。

    柳东野一家却早已等在正门前,这处两进小宅,当然没有修建专门甬道通向内宅,女眷也只好在门前下车,光是柳东野带着儿子迎候不合礼仪,孟氏等女眷也需要出面,不比那些高门大户,女眷通常是在二门处迎接。

    然而车内白氏还未下车,一个翩翩少年已经下马,上前冲柳东野一揖,目光就落在婷而身上。

    四郎怎么来了……

    婷而垂眸,这么暗自忖度,双靥却已经发烫。

    喻四郎怎么来了?

    柳东野那邀帖上只请喻君贤伉俪,用的借口是感谢夫妇两人对侄女婷而的照顾,这未免有些不伦不类,喻君夫妻又没抚养婷而姐弟,何来照顾之说?然而转念一想,也不觉讶异,以为是柳主薄要与他家商量婚事仪程,邀帖上不过一个说法而已,柳家毕竟是女方,总不好直接表达催促之意。

    既是商议婚事,当然不好带小辈前往,又没到过聘之仪,喻四郎这未婚夫应当回避。

    然而四郎听说婷而已经被接回世父家中,直觉不妙。

    “六娘虽从未提起旧事,然而她与八郎孤幼投庇,已经说明家长不慈,柳主薄自从调任京城,近一年对六娘姐弟不闻不问,侄女及笄礼都未现身,说明什么?这时这般好心,将六娘接回自家,还操心起婚事来,我看,多半心怀叵测!不行,我不放心,必须眼看六娘安然无恙,倘若柳主薄敢任何苛虐……我就去御史台告状,看他还能为这京官?!”

    经儿子这么一说,喻父也觉得事多蹊跷,与妻子一商议,倒是把柳主薄的盘算揣摸了五、六分,猜疑着这门婚事怕是会生奔折,也由得儿子跟来。

    只说这时,一行进入内堂,主客落座,寒喧到午时,用膳完毕,柳东野就主动邀请喻父往书房坐谈,两个家主一离席,柳家兄弟也想拉喻四郎去对弈,四郎却不理会他们。

    实在是……因为柳小妹越来越不能隐藏的觑觎教四郎好不恼怒,连带着对柳家兄弟也心生厌恶。

    这位伫在当场,孟氏心里着急,逼于无奈,只好让柳婷而陪同喻四郎参观居宅。

    好容易才将喻四郎“调虎离山”,柳家兄弟两如释重负般找了个借口回避。

    孟氏这才好开口,拉着女儿的手滔滔不绝自夸一阵,言辞间又流露出柳婷而贪慕虚荣一事,叹惜因为婷而固执,韦太夫人误以为霍邑柳不顾孤幼,更加误解他们夫妻不慈,多存偏见。孟氏长叹:“也不瞒娘子,霍邑柳确是不如京兆一族富贵,因着外子长年外任,俸禄也微薄,对六娘姐弟是有照顾不周,也是因为条件限制,不过外子也亲自寄信请嫡宗族人代为照管,哪知八郎在族学淘气,受了族长训斥,六娘不服,认为族人偏心,也没告诉我们一声,就带着八郎远投京城。”

    白氏早在孟氏自夸时就颇多不耐,听到这番话更生不耻。

    然而她没有见于表面,孟氏都没捅破窗纸,她总不好发作。

    于是只是说道:“你多虑了,太夫人并没误解,也知道你们夫妻有难处,都是同宗,照顾六娘姐弟也是份内事……今日来此,就是商量两家婚事,娘子看哪日合适,我也好请媒人登门正式提亲递交庚帖。”

    孟氏听这话只觉大喜过望,以为对方已经明白自己暗示,没有拒绝,那就是赞同。

    只要收了四郎庚帖,再将娉而庚帖递交,这事就算告罄。

    一旁柳娉而心头也是小鹿乱撞,她起初赞同这门婚事,主要是因为喻家门第,可一见喻四郎面貌俊朗温和谦雅,更是一万个满意,已经将自己当作四郎未婚妻,一听白氏提出要正式提亲,更加双靥飞红娇羞不已。

    白氏看在眼里,还哪有不明白的,但她似乎有意让孟氏母女误解,一点没有表现出鄙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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