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院子里,栽着一颗歪脖子槐树,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坐在槐树下,低头绣着帕子。

    听见脚步声,妇人抬起头,看到他的一刻,嘴角含着的笑意渐渐消失,眼神中闪过茫然,秀眉微微地蹙起,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他从来不会从别人的表情中体察情绪,他只觉得这妇人的面容给他一种不寻常的熟悉感,无关乎男女之情,但就是让他忍不住想亲近。

    老妪帮他接了碗凉井水,他一边喝着,那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唠着家常。那妇人看起来三十余岁,用一根木钗松松垮垮地挽着发髻,眉眼清淡,带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淑雅,说起话来也是吴侬软语。

    在得知他是靖江侯的大公子时,那妇人的肩膀明显的一颤,手中绣着的帕子掉落下来。

    原先的白发老妪也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他以为是他的身份吓到她们了,并不以为意。

    一碗凉水驱除了些暑意,他对那妇人和老妪道了谢,转身离开了。

    在他走出院子后,隐约听见那妇人怅然地低声叹道:“秋娘,你说,这究竟是不是缘分呢……”

    *

    之后,他每次来玉石街采购练手用的石料,都会很巧地在那个巷口处遇见那位老妪,老妪像是每天蹲候在那里一般,见了他便招呼他进来坐会,喝口茶。

    就这样,从酷暑到了初冬,他在那座破败的小院子里,蹭了半年的茶水。

    那日,他无意间地问起那妇人的身世,一个三十余岁的夫人只带着一个老仆人,身边没有男人,没有孩子,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妇人沉默半响,抬眼定定地看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我有过夫婿,有过孩子。”

    又是沉默半响,妇人像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地说道:“我出身微贱,年轻时在酒楼弹唱谋生,后来在酒楼偶遇,他对我一见如故,我便被他纳入府中,做了妾室。

    再后来我怀了孕,他欣喜若狂,这时我才知他患有隐疾,极不易有子嗣,这孩子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孩子了。后来孩子平安出生,我尚未见过那孩子一面,他便叫人把孩子抱到了嫡妻处。我才知他早有打算,这十月来他的嫡妻也在假孕,目的就是换子。我理解他,无嫡子会被夺爵,他为了保住家业,保住香火延绵,不得已这么做。”

    “为了不留话柄,有人劝他杀了我,以绝后患,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离开京城,”说到这儿,妇人脸上竟是晕开了一抹极淡的红晕:“他这个人看起来是铁铸的,不苟言笑,其实外表再冷硬的人,内心总有柔软的一处……”

    “我感激他留了我一命,还能见到……”妇人再次望向他,眼神中饱含着一层他看不懂的情绪,“一些原以为这辈子已见不到的人和事。”

    对于妇人的故事,他面上不显,内心却是有些难言的触动。

    他从来不知母爱是什么,因为不曾拥有,所以没有也不会很难过,而那位妇人,曾有过夫婿,有过孩子,

    他走后,主仆二人相对无言。

    当年她被赶出侯府,侯夫人生怕她时隔多年回来上演夺子的戏码,于是便让自己的奶娘跟着服侍她,实则是监视。

    然而两个女人相依为命十七年,秋娘早就忘记了当初跟着她的初衷。

    “秋娘,你何苦天天蹲候在巷口,将他带来呢……”妇人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老妪面有动容:“夫人,老奴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有个人能陪你说说话,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只要咱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

    他回到了府中,来到了他的角房,盯着桌面和刻刀发呆。

    他雕过无数的花鸟鱼虫、珍禽异兽,却独独没有雕过一次人像。

    因为一直没有人让他有雕像的冲动。

    父亲对他来说,是一座威严且不容抗拒的大山,而且是覆盖着积雪与锥棱的冰山,他回忆出来的父亲的面容,全是努目的凶相,那副横眉毛竖眼睛的神情,想必雕在秀气的岫玉上,不会好看,而娘亲……他发现他对于侯夫人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是偶尔会在梦中忆起她下令搜身时漫不经心的神情,以及那双染满艳红蔻丹的手。

    那天,他很像为那位妇人雕一座像。

    陆陆续续雕了半个多月,那座人像终于成型。

    那座玉雕人像呈半坐着的姿势,嘴角噙笑,眉目低垂,普通妇女的穿着,但是他在面孔处雕得极为传神,连嘴角的梨涡都栩栩如生,岫玉本来就是极温润秀气的玉种,与那妇人的气质极其贴合。

    他刚从外走进院子,还在琢磨着以什么样的由头将这座人像送给她,却突然见到了一位不该出现的人。

    十年间未曾踏过他院子的侯夫人,站在角屋内的桌前,手中正握着那座岫玉人像。

    侯夫人闻声转过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狰狞:“你见过她了,你都知道了是吗?”

    他没细想侯夫人那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唯一一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被侵犯了。

    而她是他的娘亲,他没有资格说什么,于是他微垂着眼,不言语,如同小时候一般。

    侯夫人的指尖在发抖,陈年旧事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她使出全身力气,把那岫玉人像狠狠往地上一掷。

    玉石经摔,仅摔碎了一小块边角。

    见状,侯夫人两眼泛红,扑到桌上,执起青铜镇纸,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人像上。

    纤细的脖子首先被砸断,人像的脑袋被砸掉了半边,一道巨大的裂纹从脖子断裂处直蜿蜒到裙角。

    最终,一副人像碎成了一块块指甲大的碎石,再也拼凑不起来。

    望着侯夫人这几近疯狂的举动,却让他脑海中思路的愈发清晰。

    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的碎片串联起来,小时候母亲的冷漠苛待,那位夫人与他过于相似的面容,他与那夫人莫名的亲近感,假孕,换子,嫡庶身份,爵位继承……

    他望着地上残缺了一半面孔的人像,那半边嘴角还透着温和的笑意,他却已是手脚冰凉。

    侯爷知晓了此事,不仅命人将他角房里多年的珍藏作品尽数砸碎,各种雕玉的器具也被没收,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的出行便受到了限制。

    好不容易让容书混出门去,替他去东巷小院稍上一句话,却未料容书回来时,带来了一个让他几近崩溃的消息:夫人病重,怕是时日不多,临走前想同他说几句话。

    好端端的一个人,短短几日,就莫名其妙地病入膏肓……

    他不敢去想这背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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