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男孩子晚熟一点嘛!”

    晓芙妈对人一向大度,但她倒对鸿渐没什么非分之想,她觉得鸿渐太年轻了,不适合晓芙。她常和女儿说:“你脾气这么坏,以后要找就找个年纪大一点的,能包容包容你!”有一回说完晓芙就笑了,她妈问她笑什么,她说:“我前两天和手榴弹玩过一个星座测试,说我是老男人杀手!”

    阿联酋的中国空姐

    经历过那一晚,鸿渐妈就没再提过这事了,她再怎么喜欢晓芙,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况且司令员也劝太太说:“当初这小子和兰兰谈的时候,我们做父母的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现在他们俩都好成这样了。我们再去拆散,人家姑娘多可怜?你让大院里的人以后怎么议论我?人家姑娘可没干什么对不起咱们家的事。”

    但是命运是最最奇怪的一件东西。

    一直在四星级酒店当领班的兰兰考上了阿联酋航空公司的空姐。当时兰兰和鸿渐一起去北京玩,正好听人说有这么个面试就去凑了个热闹,鸿渐当时还笑她:“那么多大航空公司的在职空姐和你一起竞争,你第一关估计就挺不过去。”没想到,那些国内航空公司的在职空姐好多都因为英语口语太差中途倒下,兰兰却一路高歌猛进挺入最终面试。

    等待结果的那两周,鸿渐相当魂不守舍:“兰兰,你要是考上了怎么办?”

    “辞职。去迪拜上班。”兰兰不假思索地说。

    “小姐,那可是沙漠地带,能热死人的,你出门还得戴头巾,到时候捂你一脸的痘痘!”

    “迪拜又不用,那是个已经比较西化的城市了。”

    “那儿经常打仗,还有恐怖分子什么的。当心哪天飞着飞着就撞上拉登了。”鸿渐恐吓她。当时本拉登还没被炸死。

    “迪拜又不打,再说拉登在阿富汗山区藏着呢。”看来兰兰早就把当地的情况摸得烂熟了。

    “那你就是铁定要甩我了?”

    “是的,傍个阿拉伯酋长,石油大富豪什么的,后半生拿伯金包当沙包玩。”

    “周兰兰,你可以啊,没想到你是这么虚荣的一个女人,崇洋媚外,跟那个大胸婆子一个样!”这个大胸婆子当然指的是晓芙。

    “你妈不就想让你和那个大胸婆子在一起吗?以为我一点看不出来啊?噢,许你骑驴找马,就不许我拜金主义?我跟你们家签了卖身契了?”

    “那是我妈一厢情愿,我控制不了她的想法。但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跟明镜似的。”

    兰兰凑到他身边:“你对我怎么样啊?”

    “不说,肉麻。”

    “你说。我爱听你肉麻。”

    “我爱你。”鸿渐说得很快。

    “没听见。”

    “我爱你。”鸿渐故意加重每个字,又转过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兰兰,问,“你还走吗?”

    兰兰心软了,抱着他说:“合同是三年,我就去一年,顶多两年。干满两年我就老老实实地回来跟你结婚生孩子。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好的机会飞遍全球,住遍世界各地的五星级饭店的。我就是想让自己的人生有点不一样的东西,将来老了我就也没什么后悔的了。而且你想我可以来看我啊。”

    “我是军人,出国有那么容易吗?”

    “那我就常常回来看你。一有假我就回来看你。再说咱们这么年轻,在一起的日子还有的是。”

    “我是怕咱们这么两地分居时间太久,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你要对我是真的你就别怕。我最近看了好多阿联酋航空中国空姐的博客,人家跟男朋友老公啊两地分居五六年,不一直好得很吗?而且,你以后跟人家说到你老婆,就说,‘她做过国际航班的空姐,大半个地球都飞过,为了我才回来的。’多有面子?”

    鸿渐笑了:“我可没你这么虚荣。”

    兰兰一直等到通过了面试和体检,收到了阿联酋那边的电子签证和机票,把一切都打点好了之后,才去告诉了鸿渐妈。司令员太太当场脸就变了色,兰兰一贯有点怕这个未来婆婆,小心翼翼地说:“阿姨,我只去一两年,再说我和鸿渐也不急这一两年结婚啊。”

    “你们俩虚岁都二十六了,你再飞个一两年,二十七八了,再结婚生孩子?”

    “现在三十多岁生孩子的女人也有。”兰兰嘟囔道。

    “那些人好多都是经济条件不好的,我们家又不是没有物质基础,要你累死累活地挣那个钱给小孩当教育费用?而且好多空姐子宫都有问题,你不知道啊?”

    “阿姨,我就是想历练一下自己,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机会做这种免费的全球旅行的。”

    “阿姨出这个钱给你做免费的全球旅行。”

    “这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一个是在天上给人端盘子,累死累活换来的,另一个是跟旅行团让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兰兰想了想,平静地说:“阿姨,我行李都准备好了,我一定要去。”

    司令员太太也想了想,平静地说:“你一定要去也可以,那你们俩以后就不用在一起了!”

    兰兰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兰兰,阿姨不是老封建,但今天我就让你为难一回,你要是一定去那个鬼地方,你就不要再和我们鸿渐纠缠了!”

    兰兰抬手把眼泪一擦,说:“我不会纠缠任何人的,我不需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场对话司令员和鸿渐都不知道,他们知道的是,兰兰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了阿联酋,从此杳无音信。

    鸿渐怎么都找不到她,□□上她也永远不在线,留多少言都不回,把她菜园里的菜偷光了她都不管。鸿渐百爪挠心,用上了激将法,说:“周兰兰,你要再不回话,我就当你飞机失事了。”兰兰看到这条留言差点气得吐血,大哭了一场,直接把他拖入黑名单。

    其实,她每天都会隐身看他的留言,同一批训练的同事中没几个中国人,人生地不熟的,鸿渐就是她最大的精神慰藉,她本打算晾他一阵,再理他的。没想到这家伙这么驴!住一起的时候,他也驴,但是床头吵床尾和,没有隔夜仇。现在隔着个大沙漠,想床尾和也和不起来了。

    忧郁症

    鸿渐把那句话从对话框里一发出去就后悔了,然而覆水难收,但他仍抱着希望每天上线等兰兰的回话,哪怕骂他也好,给他个道歉陪笑脸的机会啊。可是过了半个月,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鸿渐绝望了,差点得了。

    另一个差点得忧郁症的是晓芙。

    她被拒签了。去黄金海岸晒日光浴的美好憧憬成了个被狗咬过的猪尿泡。买的那些三点式多半只能去青岛海南岛穿了,手榴弹安慰她:“去宁波也能穿,宁波也有海。”

    晓芙妈做的第一件事是退钱,当初好多亲戚朋友听说她要出国,都出了份子钱给她,好多人当时背地里恨得牙痒痒:“真是的,随口问问她女儿工作了没有,她就说她女儿要出国读书了,也不知道装一装。又不是去哈佛耶鲁,有什么好说的?肯定就是想给女儿凑机票钱!”但是当晓芙妈把钱还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又都不好意思接了。晓芙妈于是笑说:“以后我女儿结婚什么的,你们都跑不掉!”人家这才收下了。

    晓芙妈把份子钱退到鸿渐妈手上的时候,鸿渐妈叹了一口气,说:“丫头怎么这么倒霉?肯定伤心死了吧?”

    “奇了怪了!平时一个菜烧得不对她胃口,她都能发半天牢骚。这回签证没拿到,我想她肯定要崩溃的,没想到她心理素质倒蛮好,眼泪都没掉一滴!像男孩子一样。”

    “这个好,这丫头能干大事,经得起风浪!”

    “我不指望她干什么大事,我就想让她生活自理能力强一点。女孩子总得会点洗涮拣叠吧?现在有我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将来她自己成家了,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办!”

    “自理能力差怕什么?人人自理能力强,保姆和钟点工就要失业了。我一辈子自理能力差,活得比你滋润多了!”

    “你嫁对人了呗!”

    “我公公还有几个叔子伯子对老婆都好!他们家男娃都很体贴的!我家鸿渐,他爸爸一直不就教育他,一个男人最先该善待的就是自己的老婆小孩,少来夫妻老来伴。别的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

    “你又出什么妖蛾子呢?”

    “我就跟你开门见山了。你女儿反正不出去了,我儿媳妇也跑到沙漠里头了,这个就是天意,你信不信?所以你就别看不上我们儿子了!”

    “我真没看不上你们儿子!我家丫头很犟的,她要听到相亲,根本不会干的!搞不好还要跟我翻脸的呀!”

    “你呆啊?哪能就说相亲呢?现在的年轻人都有逆反心理。你就说吃个便饭。”

    “你当我家丫头学历不高就是傻子?上次我大姐在外头看到一个男孩觉得不错,就把她哄到家里头,和那男孩见了一面,她进门一看阵势掉脸就走,以后再没跨过她们家门槛!”

    但鸿渐妈的心思一旦活泛开,收都收不住。

    艺术学院的军训

    兰兰走了没几个月,鸿渐就被领导安排着,带几个战士去给艺术学院的大一新生军训。艺术学院的女孩子长得都跟水葱似的,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即便套上了迷彩服也掩盖不了她们头顶上的美女光环。鸿渐带去的几个小战士全看傻了,相比他们那个连女人渣子都很难捞到的郊区部队,这儿简直就是天堂中的天堂。鸿渐把表演系的女生方阵分配给相比之下比较稳重的战士,当然,只是相比之下。他自己和其他几个还在燃烧青春期末期荷尔蒙的战士带男生方阵。

    休息的时候,他坐在一旁低调地喝水出神,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不远处的一个女生方阵谈论的焦点人物,这个方阵的教官是一班长豆芽菜。 有个胆大的女孩凑到豆芽菜身边问:“教官,那边那个帅哥是你战友吗?”

    豆芽菜觉得很遗憾,美女拿他当红娘了,敷衍地回答:“你说那个黑皮?那是我们吴排长。”

    “噢,原来是你的boss,还和我同姓哦。”女孩欢喜地拍拍手,“他好酷啊!有女朋友了吗?"

    “我们排长好像刚失恋。”

    “难怪眼神那么受伤,真是的,哪个女的这么没眼光啊?”

    豆芽菜眼珠朝上翻翻,说:“不太清楚,听说是一个阿拉伯的空姐。”

    女孩还没说什么,她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倒先惊讶了:“啊?外国美眉啊?还空姐?唉,吴桐你肯定没戏了!”

    这个叫吴桐的女孩很不服气地看着不远处的鸿渐说:“你们等着瞧好了,看我有戏没戏!”

    律政俏佳人

    晓芙遵照当初和爸爸口头签订的协议,一旦被拒签,立刻去舅舅引荐的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虚岁二十五才悠哉游哉地谋事,也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她当然干不了律师的活,只能给人整理整理文件什么的。

    所谓的面试很简单,就是她拿着舅舅给的电话号码打给那家事务所的人事部主任,自我介绍后,对方说:“你什么时候来上班都行。这两天天还蛮热的,要不你等天凉快点再来?”

    人家很客气,可晓芙老觉得她那口吻带着嘲笑,就是那种知道你是扶不起的阿斗,但我不开罪你。

    第一天去上班的早晨,她还在刷牙,她爸就开始教育她:

    “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好多法律系研究生想找家事务所无薪实习还要经过一番竞争,人家可不缺你这个学国际贸易的去打杂!还是个三本!还不全是看着你舅舅的面子?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千万别摆谱!靠不了本事吃饭不要紧,人际关系一定要处好,跟你妈学着点!人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吧?”

    她化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职业妆,穿一身西装套裙,黑色丝袜,高跟鞋,戴一块豪雅表。电视电影里的office lady怎么打扮她就怎么打扮,走在街上回头率相当高。但一趟公交车挤下来,她心都灰了,一车人,大多是上班族青年,一点朝阳的气息都没有,死气沉沉,好多人还在座位上打盹。此外,车厢内还弥漫着葱油饼、蒸饭和烧卖的味道。

    她还要转一趟车,等车转好,到了事务所一进门,她就发现,刚刚车上的那些人好像全移植到了办公室里,女人们要么就是用大市场和商场打折货乱穿乱搭出韩剧里头的白领造型,要么就压根不穿西装高跟鞋,把学生时代的状态从大学校园直接带入职场。此外,能把眉毛上的杂毛除除就已经算是化妆了,头发用皮筋在脑后或头顶裹成个小髻,戴着黑框眼镜,精神涣散,呵欠连连,桌上或手中都握着印有卡通图案的马克杯或塑料水杯,冲咖啡,泡茶,喝酸奶豆浆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点律政俏佳人的影子。晓芙反而成了异类,而且是非常可笑的异类,她立刻就想起爸爸形容自己的那句话“绣花枕头一包草”。

    人事部主任在众人面前介绍了她一番后,就把她领到一张办公桌旁,说:“小张,以后这就是你的桌子了。”

    十点左右,事务所老板沈律师来了。他是舅舅的校友兼挚友,他径直走到晓芙的办公桌边,笑道:“晓芙来了?”

    晓芙没有任何职场经验,但是还是很圆通,想也没想就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招呼:“沈律师早!”以前她一直称呼他为“沈叔叔”的。

    可沈叔叔还是那个沈叔叔,当着一屋未来同事的面,和她说:“晓芙啊,平时你嫌无聊的时候,可以上上□□,偷偷菜什么的,都没关系的,千万别拘着。我会让他们关掉你这台电脑的监控。”

    晓芙心里快炸开了:“我平时可是看罗伯特格林《战争的33条战略》和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的,没事还翻翻刘亚洲呢。”可她只嗫嚅了一句:“我从来不偷菜!”

    唉,在这个硕士博士成打的事务所,连个一本的学历都没有,大概就等同于文盲了。天天看《孙子兵法》也不能给你增加什么砝码!

    到饭点的时候,同事们都三五成群地结伴出去吃,晓芙一个人很无聊地坐在办公桌边,沈律师走过来说:“晓芙,中午一起吃顿便饭吧,我已经让小艾叫好外卖了。”小艾是事务所前台。

    午餐早让小艾拎到了会议室,晓芙打开盒盖,是猪排饭,她非常喜欢。沈律师说:“没有家里丰盛啊!”晓芙赶忙笑道:“没有,没有,我觉得挺好的!”吃饭途中,一个女助手探头进来进来说:“沈律师,香港那边电话来了。”沈律师点头说:“知道了,接过来。你也进来一下。”然后立刻放下筷子,按了一下面前的电话上的键,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广东普通话,和沈律师开始讨论一个商业案件,刚刚探头进来的女助手迅速捧了个小笔记本电脑和一摞卷宗进来。晓芙在那儿继续啃猪排啃得怡然自得,女助手边快速敲打笔记本键盘,边不可思议地扫了她几眼。

    午休的时候,人事部主任走到晓芙座位边小声笑道:“小张啊,下次沈律师电话会议的时候呢,你人最好出来一下。明白吧?”晓芙“噢”了一声,等人事部主任走了之后,在心里静静地回味了一下才真的明白了过来,两件事:一,今天会议室里那个香港来的电话就是传说中的电话会议;二,她终于搞懂了她妈为什么常说她眼皮子浅。

    她无地自容得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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