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堂屋里帮着迎来送往的晓芙妈,对晓芙爸说:“你奶奶这下走得踏实了,国家领导人去世也就这待遇了。”

    晓芙爸皱眉看着她,嘬了一下牙花子。

    鸿渐和晓芙也跟那儿傻站着。晓芙已经没有昨天那么害怕了,这会儿她小声问鸿渐:“你饿吗?”

    鸿渐也小声答:“有点儿。”

    没过两秒,晓芙忽然趁人不注意,往他嘴里塞了个剥好的鹌鹑蛋,鸿渐边嚼边问:“你哪儿弄来的?”

    晓芙还没回答,就听到表哥的大儿子一声惊呼:“妈,供果怎么少了?”“要死了,别是老太太昨天夜里饿了,爬起来吃了?活着的时候就爱吃水煮蛋!”“别胡谄!”……

    鸿渐含着一口嚼碎的鹌鹑蛋,吞不是吐不是,吃惊地一会儿看看离他俩很近的供果盘,一会儿看看晓芙。晓芙却没事人似的揉揉鼻子,只有站她身边的鸿渐看得见,她的唇上覆着一层淡淡的蛋黄沫子。

    下午,运送遗体的车就来了。

    大家在鞭炮声中,七手八脚地把遗体往车上搬运的时候,七婶强行抱着小儿子也往上凑:“再看太奶最后一眼,让她保佑你将来上大学,跟大伯一样做城里人,娶城里媳妇儿,找个司令当亲家。”

    那四岁小儿很不合作地在她妈怀里使劲儿挣巴,大哭大闹:“我不看死人,我不看死人。”

    晓芙站在小院门口的土坡上,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正看得乐呵,奶奶忽然也上来一把扯住她:“阿芙,再看太奶最后一眼,让她保佑你早生贵子。”

    晓芙直往后退:“我不看我不看,不是有相片儿呢吗?我以后天天对着她的相片儿三鞠躬还不成吗?”

    ……

    这一晚的夜色如此静谧,窗边的月牙像剪下的一弯指甲似的细细地挂在天上。

    帮着忙前忙后了一天的鸿渐,累得浑身都散架了。他要抬胳膊去拉灯绳的时候,手颤了一下,嘴里“嘶”了一声。

    已经躺倒的晓芙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没事儿吧?”

    他冲她笑笑:“没事儿,以前训练留下的旧伤又犯了。”

    晓芙拍拍床沿:“坐这儿来,我帮你捏捏吧。”

    “算了吧,你那么能吃,别把我骨头给捏碎了!”

    “说什么呢?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两只手长得跟铁锹似的。”

    他笑着坐了过去,心里却忽然有种莫名的紧张。

    卫生巾的祖奶奶

    他像在大礼堂听团长军长训话一样,腰背挺直,双手搁在膝盖上,纹丝不动。她感觉到了,一个劲儿地让他放松。

    她跪在他的身后,双手落在他的肩上、背上。她的手就像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点柔柔的憨劲儿。他仍搁在膝盖的手又加了把力道,抠紧了大腿,努力克制住自己想去抓那双柔憨的手的主人的冲动。

    然而,当她像泥鳅一样滑腻的手心落在他□□的大臂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手开始缓缓地往那儿移动。

    她却在这时候说:“这次回去,我打算告诉我爸妈,说你要集训三个月,不能跟外头联系,省的他们老支使你干这干那。你别忘了把他俩手机号拉进黑名单。”

    他的手在半路停住了。

    “这三个月,我总能找到个合适的时候,把咱们的事儿告诉他们。不能再拖下去了,对谁都不公平。”她接着说。

    他的手慢慢又回到了膝盖上。

    “你在你爸妈那儿说话也注意点儿,好在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回来。”她又说。

    彼时,司令员夫妇俩已长期驻扎在了军分区。

    刚到任的时候,司令员怕过惯了大城市生活的太太憋闷,也就没勉强她去军分区。直到他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太太去看他,大概是人在这种时候都有些脆弱,那回他拍着太太的胖手说:“我不要你来给我洗衣做饭,我就想身边有个知疼着热,说梯己话的人。”太太听后心酸不已:“老夫老妻了,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二话没说就把制药厂的工作辞了,搬去了军分区。现在老夫妻俩每隔两三个月才回一趟省城军区大院的家。

    这会儿,晓芙听鸿渐半天不吭气,就用了个语气词:“嗯?”

    他这才也回了她一个语气词:“嗯。”

    她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和他念叨,还是和自己念叨:“爸对我真好,回回见我都送我书,精装的四大名著我都凑齐了,比我爸对我不知道好多少倍,我爸就会对我吆三喝四的……”

    他们是第二天下午回城的。

    上午的时候,村长果然领着二儿子,拿着两条“玉溪”烟,撵着晓芙爸一个劲儿地问招兵的事。

    只有一条腿行使正常功能的晓芙爸躲他不及,只得无奈地叹口气道:“二柱子,这烟你拿回去。我不搞招兵,到六七月份,腿要还这样,我连今年的招生都去不了了。”

    村长急了:“大涛子,你听你这谦虚的,都正师级别的人了,比乡长还牛逼,部队上招谁不招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啊。”

    晓芙爸也急了:“二柱子,我就是个技术干部,文官。你听过哪支部队让文官招兵买马的?”

    村长想想也是,四下里一看,无意中瞥见了不远处的鸿渐,忽然灵光一现。于是撂下晓芙爸,拉着二儿子,拿着两条“玉溪”跑去鸿渐那儿:“姑爷啊,回去替我给司令问个好,捎个话儿,告诉他你这堂弟视力可好,夜里上茅房从来不打手电筒。身体也好,别看他瘦,从小到大没生过病。”说着,冲儿子吆喝了一句:“老二,打个太极拳给你姐夫瞅瞅。”

    鸿渐直摆手说不用了,村长的二儿子已经叉开两腿,摆出了架势,他拿俩胳膊在空中画了个圆,边动作,口中边念念有词道:“一个大西瓜,中间切一半,一半分给你,一半分给他……”

    村长笑眯眯地问鸿渐:“咋样?不给部队上丢人吧?”

    “啊,挺好。”鸿渐干笑着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晓芙忽然揪住他的一只耳朵,一脸愠怒道:“让你帮着搬东西,你就上这儿来躲清净了?回去收拾你!”

    然后也不管村长,就这么拽着鸿渐走开了。

    “阿芙,你看你这丫头,我找姑爷有正事呢。”村长把烟递给儿子,赶紧跟在他们身后。

    晓芙索性拉起鸿渐的胳膊跑起来,两人绕着屋子跑了一圈,拐进小巷子,跑去大姑家厨房的烧锅后头躲了起来。村长追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只花猪哼哼唧唧地在一旁凌乱的干草堆里乱拱。他只好摇摇头,背着手,很村长地走开了。

    晓芙和鸿渐蹲在烧锅后头相视一笑。

    这间厨房背阴,即使是白天也有些黑洞洞的。

    她的山猫眼在这黑洞洞里更像是两潭黑水,有了一点深不可测的意味,他正觉得自己快掉进去的时候,花猪把一块红色布条拱到了他们脚边。晓芙立刻认出来,那是农村妇人用的月经带——卫生巾的祖奶奶。

    “什么呀这是?”他问。

    晓芙的笑干在了脸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姨妈已经两个多月没来报到了。

    她在鸿渐有些困惑的目光中“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心事重重地往外走,一根干草像只小尾巴似的粘在她的屁股上,随着她的步子一摇一摆。

    香樟花开的日子

    汶川地震了。

    晓芙的世界也随着西南大地猛烈地摇晃起来。

    头一个月不见红,家里事多,她大大咧咧的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个月又不见红,她开始害怕了。一回城就马不停蹄地去买了验孕棒,测出是阴性。虽然她自我安慰那八成是月经不调,但也不敢疏忽,第二天就去了军区总院。

    在妇产科做了五六项检查后,她被告知,她两个月不见红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怀孕,也不是一般性的月经不调,而是患了多囊卵巢综合症。医生说了一串专业名词,其中一个就是“不排卵”。晓芙再不懂医,也明白“不排卵”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

    她一下就想到奶奶家鸡圈里头的一只老不下蛋的母鸡,过年头一个杀的就是它。杀别的鸡,奶奶口中总是念念有词,替它们超度:“鸡呀鸡呀你莫怪,你是张家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唯有杀那只鸡的时候,老太太板着脸不发一言,一刀划拉开了它的脖子。

    这会儿她想着那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鸡,便觉得晴天里打了个响雷。

    尽管医生安慰她说,有不少人吃了一两年促排卵的药,怀上了,但也不敢打包票说这病跟感冒发烧似的很容易好。

    她捏着病历和七七八八的检查单,游魂般飘在医院的走廊上,不知不觉就到了楼梯井门口,耳边忽然响起了那个永远笃定的洪钟嗓门:“十九楼你就这么下去?”

    她抬起头,看一眼面前人,只怔了一下,泪水便即刻冲出眼眶,挡也挡不住。

    他眉头一拧:“□□尿怎么这么多?”

    她本能地把病历往身后一藏。

    可他已经看到了,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是别过脸去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医生的本能让他心里立刻就有了些不好的揣测:“把病历给我看看。”

    她使劲儿摇头。那上面不光写了她不排卵,还写了她大小便正常,雄激素过高,停经xx天……她宁愿去死,也不想把那上面鬼画符似的诊断文字给他看。

    但他还是瞥见了她另一只手上抓着的一张超声检查报告单,还有“妇科”字样,心里明白了几分,便说:“把手机给我。”

    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迟疑了一下,腾挪出一只空手,从包里翻找出手机递给他。

    他拿她的手机拨通了自己的,然后在两个手机里互存上对方的号码。

    “一会儿我下班给你打电话,一定要接,知道吗?”他把手机还给她的时候说。

    她只是闷着头哭。

    他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她那哭得鼻红眼肿的脸说:“嘿,点个头。”

    她慌忙拿袖子在脸上揩了两把,点点头,免得他继续盯着她这副丑样子。

    好在他并没有时间过多停留,刚参加完一个心衰竭的新生儿的会诊,就要下一层楼回他的心血管科开另一个工作会议。

    那天傍晚,他给她打了个电话。当来电显示出“马致远”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跟拍在地上的皮球似的一下一下往上窜。

    电话响了好几次,她才有些手足无措地接了。

    “在哪儿呢?”这是他的问候语。

    “在家。”她尽量平静。

    “十分钟后在门口等我,”他停顿了一下,说,“有点东西给你。”

    晓芙“哦”了一声,心里的皮球立刻窜到半空中,下不来了。

    她抓起块毛巾就往哭得发肿发亮的脸上胡擦一气,擦得发痛才意识到那毛巾是干的,拧开自来水龙头去湿毛巾,溅出的水花又滋湿了大片衣襟。她一面忙不迭地找身干净衣服换上,一面在心里骂自己:“张晓芙,瞧你这点儿出息!”

    十分钟后,他的车比原子钟还准地出现在了筒子楼外。

    虽然她连着深呼吸了好几次,但看见他的瞬间,两颊还是立刻升起了两盏红灯笼。她也不知道她现在看到他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是从他这儿,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含蓄和害羞,或者还有些难为情。

    他对她的拘谨视而不见,语气一如既往的从容:“有些事儿,你要是觉得跟我说不方便,就去找这个人。”他递给她一张纸片,“她是我一大学同学,现在是妇幼医院的专家。我们院并不是所有科室都强。”

    她接过那张纸片,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碰上他的目光,她像被烫着了似的,赶紧垂下了眼帘,心一下就乱了。手一软,那张纸片滑出去,让风送到了她身侧的一株香樟树上。

    他眼疾手快,抓住了那张纸片,还给了她。

    “看,香樟花又开了。”他望着那树说。

    她转过头去仰起脸,只见那花儿压满了枝头的树,像一只巨大丰盈的绿棉花糖在初夏的晚风中微微的颤动。

    “我得走了。”他又说,却并没有立刻挪动步子。

    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在注视着她。她又让烫着了似的垂下了眼帘,心里悄悄地失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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