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这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忽然很想逗逗她:“嘿,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打算以后一直就这么拿眼皮儿瞅着我?”

    她的眼睑像被放回海水里的扇贝一样,“呼啦”一下朝他打开,露出一对乌亮的眼瞳,透着一股浑然的犀利劲儿,像它们的主人那样。他的心立刻像那树一样颤动起来。

    她的人也颤动着,为他那份不同以往的注视。

    她忽然看见他笑了,还有那久违的两撇小括弧。

    “保重,我走了。”他用小括弧笼罩着她说。

    她有些恍怔地点点头,然后望着他那带着点霸气的果决离去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鼻息里满是那香樟花的芬芳。

    觉悟不高的妈妈

    从那一刻起,晓芙的心里就有了一种美好,她把它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精心维护着,不愿意冒一丝一毫的危险去破坏它。过去的那段不美好却又像一根削尖的竹签,总在她情不自禁地又想入非非的时候出来扎她一下。

    即便如此,每一次手机响,她都会满怀期待地看一眼来电显示。然而,每一次她的心都像在到了制高点的过山车里一样,失重般俯冲直下,落地后还要怅然好一阵子。才两三天的功夫,她就弄得自己疲惫不堪,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着,上班坐过站……

    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一天,手机又响了,她赶紧拿出来一看——

    是她老妈。

    她有些失望地接听了,她妈在电话里说,她爸的一个学员家长从盱眙老家带了几斤龙虾过来,让她和鸿渐晚上回去吃饭。

    是啊,五月是香樟花开的季节,也是省城人对小龙虾大开吃戒的时候。

    晚上下班后,晓芙刚进家门,她妈就劈头盖脸地数落开了:“成天不着家!上哪儿野去了?”

    “逛街。”她没好气地说。

    “拢共就那么几个商场,你天天逛也逛不烦呐?”

    “不烦,比回来对着你的唠叨强!”

    “没大没小!鸿渐呢?打他电话打了一下午,也找不着人。一会儿关机,一会儿又不在服务区。”

    “哦,他忙着集训呢。”

    “什么集训呐?”

    “我哪儿知道?你不知道有保密守则这码子事儿啊?”

    “他又不是在特种部队。”

    晓芙爸忍不住插话了:“哎呀,你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军嫂,不该问别瞎问!”

    晓芙在一旁帮腔:“就是!罚你把保密守则抄写十遍!”

    晓芙妈斥道:“少臭贫!哎哟,早知道我不烧这么多龙虾了……你们说,他别是让派去四川赈灾了吧?”

    晓芙爸哭笑不得:“鸿渐又不在成都军区。”

    晓芙妈舒出一口气:“幸亏他的部队不在那儿,他要跟他爸当年刚提干那会儿似的,也在成都军区,这回去赈灾的没准儿就有他。”

    晓芙不由一皱眉:“妈,瞧你这点儿觉悟!”

    晓芙爸当时没说话,等晓芙妈去厨房端龙虾的时候,他才抓紧时机冲女儿感慨了一句:“唉,拿红领巾当抹布擦桌子的人,你指望她的觉悟能高到哪儿去?”

    晓芙想起往事,不禁笑了。

    她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晚饭后,她妈一时找不着抹布,便随手抄起她搭在椅背上的红领巾擦桌子。

    晓芙爸立刻嘬了一下牙花子:“你怎么拿孩子的红领巾擦桌子呢?”

    “就是!妈,那可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女儿也在一旁嚷嚷。

    晓芙妈理直气壮地回了他们一句:“我不拿它擦桌子,它是烈士的鲜血染的;我拿它擦了桌子,它还就不是了?”

    父女俩让她噎得大眼瞪小眼,愣找不出话来回她。

    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品尝着那肥美的龙虾的时候,晓芙妈调侃晓芙爸:“你这教书匠还能值几斤正宗盱眙龙虾,不错!”

    “那是!我们酒——”晓芙及时刹住话头,改口道,“那些大酒店现在正儿八经的一餐盱眙龙虾宴,怎么着也得好几百一人。”

    晓芙爸伺机对晓芙妈说:“跟你说个事儿啊,那个,白天的时候吧,我们教研室搞募捐,我带头捐了五千。”

    晓芙妈听完,刚送进嘴里的一块龙虾肉都忘了嚼,“咕嘟”一声直接咽了下去。

    晓芙爸听见那“咕嘟”声,心知不妙,忙补充了一句:“上面动员的。”

    晓芙妈看着桌上慢慢堆起的一座小山似的龙虾壳不说话。

    晓芙爸接着说:“说是说动员,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就是命令!王教员和老李老周都捐了这么多,不信你问他们老婆去!谁让我们都穿着这身军装呢?”

    “就是!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晓芙从旁说,“你多吃两口,就当今天这龙虾都是咱们自己掏钱买的。”

    晓芙爸很难得地朝女儿投过去两束欣赏的目光。

    晓芙妈好像刚让人抽了两管血一样,没了精气神儿:“我早上在单位也捐了一千,我要早知道你一下捐了五千,我就不逞这个能了呀!”又转向女儿,“既然你爸这么大款,你就别在外头逞强了。我情愿看你买个一两千块钱的化妆品,好歹抹自个儿脸上!”

    晓芙连连应声。

    其实她前一天就在酒店给灾区弄的募捐箱里放了两千,这会儿看着她妈一副消化不良的样子,她庆幸自己什么都没说。

    晓芙爸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听你这话说的,我们这在大后方享清福的,出不了人力,再不出点儿财力物力,能说得过去吗?你看人致远不但捐了钱,还带了两支医疗队去了震区,人家可是一句抱怨都没有!”

    晓芙爸话音刚落,就又听到“咕嘟”一声。

    他循声看去,只见女儿抻长了脖子坐在那儿,像让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

    两秒钟后,她猛地从桌边站起来,直奔卫生间,“呜啦啦”一阵把吃下去的龙虾肉都吐进了马桶,眼泪鼻涕也顺着流了一脸。

    外间的晓芙爸妈立刻互看一眼,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性。

    晓芙妈赶紧端了一杯温水去了卫生间,一脸关切地问:“你这个月身上来了吧?”

    “来了来了。”晓芙不耐烦道。

    晓芙妈略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你肯定是睡觉又贪凉,蹬被子!这么大的人了!唉!”她是比较老派的思想,总觉得女儿要尽早怀孕生子,才能在婆家彻底站稳脚跟。

    晓芙没工夫搭理她,她满脑子都想着早上马经理告诉她四川现在是余震不断,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着痛。

    商女不知亡国恨

    那晚吃完饭后,一家三口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当看到那些惨绝人寰的震区场景时,晓芙妈的眼睛开始湿润了。

    晓芙爸一点儿不惊讶,因为晓芙妈泪腺一向发达。《蓝色生死恋》热播的时候,她每晚八点准时抓着一条毛巾坐在电视机旁。当她跟着剧情淌眼抹泪的时候,女儿总打趣她:“妈,你别哭了,你一哭,我都没心思看宋慧乔哭了。”

    晓芙爸也在一旁调侃:“没见识!梁羽生怎么教育我们的?少女情怀总是诗!这是你妈的少女情怀又被打动了。”

    女儿听了就没心没肝地直乐。

    让晓芙爸惊讶的是,今晚女儿居然也哭了,且不是为那些惨绝人寰的场景,而是在看到有伞兵让无条件往震区紧急空投的画面时,“哇”的一声恸哭出来。连晓芙妈都愣住了,赶紧把手里的毛巾递给女儿。

    事后,当他们把这副场景转述出去的时候,总是这么收尾:“唉,到底是部队长大的。别看平时吊儿郎当的,对部队就是有感情!你看她太奶去世,也没见她那么伤心过!”

    那晚之后的好多夜晚,晓芙都躲在被子里,边对着手机里存的那张他的戎装像边淌眼抹泪,边骂自己:“张晓芙,跟他说句‘保重’你会死啊?你他奶奶的那点儿面子就那么值钱?”

    她试着打过他的手机,可他那儿根本就不可能信号。脑子一热,就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只要你平安回来,我愿意叫你一辈子‘马叔叔’。”

    ……

    晓芙后来总觉得,她没有为成长迅速的中国葡萄酒业贡献一份力量,她妈是罪魁祸首。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六。

    酒店里要开一个葡萄酒年会。马经理亲自开车去接她,以弥补没有加班工资的缺憾。

    那周末晓芙正好在信息工程大学她父母家,为避人耳目,她让马经理把车停在大门口一侧的马路上。她出门的时候,她妈早出去买菜了。

    晓芙上了副驾驶座后,马经理并没有立刻发动车,而是挺新鲜地盯着信息工程大学门口岗亭里笔挺的哨兵:“嘿,搞半天儿,你是部队的孩子。”

    晓芙笑笑,没说什么。共事这么久,她从没提过她是部队长大的孩子。

    马经理笑嘻嘻地:“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在部队啊?”

    “我爸。”

    “你看你也不早说,令尊的部队聚餐啊,开会啊什么的,那都要酒哇——”

    晓芙立刻掐断他的话:“马经理,您饶了我吧!我爸就是一介教书先生,成天教研室和家两头奔,不搞后勤。找他不顶用!再说,我爸我妈要是知道了,您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晓芙妈正拎着几袋菜,和手榴弹的妈一道往岗亭的方向走。两人是在半道上相遇的。

    当时,手榴弹的妈正盯着晓芙妈手里的菜问:“是在四三一(yāo,妖)一厂南面的秃子那儿买的吧?这老秃驴可不像从前那么实在了,他家的鸡毛菜又涨价了!”

    晓芙妈小心翼翼地托着手里的一个薄塑料袋里的萝卜:“可不是?你说说,天天上他家买菜,还这么抠,让他多套一层塑料袋都不肯,说‘大姐,现在连超市里头的塑料袋都按个儿收钱了——’”

    “哎哟,老鲁,你看那小车里头坐的是不是你们家晓芙?”手榴弹的妈忽然惊呼。

    晓芙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看到不远处的小车里和一个陌生中年男人有说有笑的女儿,脸立刻阴沉了下来。

    那车没开多远,就在一个路边小超市那儿停了下来,那中年男人下车去买东西。

    晓芙妈撂给手榴弹的妈一句:“老王,今天这事儿你哪儿都别说。你侄女儿想上我们厂实习的事儿,我回头找我们书记好好说合说合。”就坐上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师傅,给我跟上前面那车。”

    正说着,晓芙大概是等得无聊,也袅袅婷婷地从车里走了出来。

    女儿好打扮,晓芙妈从没觉得像今天这么扎眼过,瞅她那裙子短得直让人心里发毛,生怕她扭动幅度再大点儿,三角裤衩就露出来了。不一会儿,那陌生中年男人拿着两瓶矿泉水从超市里走了出来,和女儿前后脚上了车。

    司机察言观色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问:“大姐,您这是抓小三呢吧?”

    晓芙妈狠狠瞪了他一眼。

    晓芙和马经理到酒店后,都没来得及进办公室,就直接在大堂的来宾登记处坐下给来宾发名牌。晓芙透过酒店大堂的落地窗,望着不远处的一所办公大楼拉的“汶川挺住”的巨型横幅,又瞄一眼酒店里的衣香鬓影,慨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马经理对这个总出惊人之语的下属早听怪不怪了:“一会儿给你介绍几个业界精英!”

    “您不会又让我喝酒吧?”

    “哎呀,自打你那大黑马跟牛胖子打了招呼以后,谁还敢带你出去喝酒啊?”

    “谁?!打什么招呼?”

    “你就狼头上插竹笋——装佯(羊)吧啊!大黑马说了,谁敢再带他女人出去喝酒,他就提着手术刀去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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