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接了口谕,送走了王内官,这才转头打量了一下那个被送来的青年男人。

    二十来岁出头的年纪,带着个帷帽,一身暗色劲装,身材挺拔高大,看不清楚样貌。

    贺顾只扫了一眼,便道:你是潜蛟卫出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动作一顿,明显有些意外,这才取下帷帽,抬起头来望着贺顾。

    这一抬头,贺顾看清他样貌,顿时愣在了原地。

    这人生的五官朗阔、端正英俊、浓眉大眼属于那种怎么努力装恶人,也装不像的类型,满脸写着刚正不阿、十足十的正气凛然。

    贺顾自然认得他,上辈子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同袍,最后却因为自己一时疏忽大意,离了京去,最后落入了太子手中

    贺顾呆呆望了他半晌,回过神来鼻头才忽得一酸,忍不住道:燕燕

    燕大哥?

    上辈子他回京迟了,甚至没见到燕迟一副完整尸骨,自然也无法为他收殓,这几乎成了贺顾临死之前,都还在为此耿耿于怀的事。

    不想这一世再和他重逢,却是这样猝不及防,意料之外的情形。

    贺顾心中激荡,一时没克制住,两步走上前去便一把揽住了燕迟肩膀,只是他身形赶不上燕迟高大,揽的多少有些费劲。

    贺小侯爷自然知道,这一世燕迟不曾见过他,他这样一上来就上手抱,人家多半要懵,但贺顾却还是忍不住一边抱着他,一边锤了锤他肩膀。

    太好了太好了一切都还来得及,被他害死的同袍,也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燕迟果然有些茫然,本来方才他还以为这位小侯爷,是要因着陛下这样直接把自己塞到了他身边监视而恼怒,却不想贺小侯爷来了这么一出,又是红眼眶又是吸鼻子,又是猛锤他肩膀的

    而且还锤的这样狠。

    燕迟着实没想到,小侯爷那看起来不算个头多大的拳头,落下来竟然是这样泰山压顶一样的滋味,差点没锤得他腿肚子一抖,站都没站住。

    贺顾好容易才收拾了情绪,正想说话,门外却跑进来一个小厮,恭声通禀道:侯爷,恪王殿下来了。

    贺顾还揽着燕迟没撒手,眼前被水雾氤氲的有些模糊,闻言抬头,便立刻撞进了三殿下那双淡漠凛冽的桃花眼眼底。

    燕迟本来还在为小侯爷方才的举动和神情茫然,那边还没想通,这边又来了个恪王,而且他与恪王殿下分明是头一回见,恪王殿下瞧着他的眼神却似乎呃总之绝对谈不上有多亲切就是了。

    燕迟一边纳闷着自己到底以前在哪见过小侯爷,他才认得自己,还没寻思出结果,又开始纳闷起自己以前到底在哪儿得罪过恪王殿下了。

    然而燕迟还没想出个名堂,便听恪王殿下道:既是子环的朋友,不替本王介绍一下吗?

    燕迟正想解释自己和小侯爷其实也是头次见面,便听贺小侯爷飞速答道:不是,我也是头次见到燕呃燕侍卫,一见如故罢了

    一见如故?

    恪王殿下此言一出,燕迟还没回过神来,便立刻感觉到原本还揽着他的驸马爷忽然一下松开了手,飞快的弹开了八丈远。

    燕迟:

    、

    第87章

    十二卫之中,除了玄朱卫这样只负责皇家仪仗、汇集了京畿一大半勋贵子弟和二世祖成天混日子的养闲衙门;其余十一卫,其实倒是都有真本事的,且也都只听命于天子,如专司查探秘报的螣蛇卫;专司追缉拿捕贪吏犯官、所至视若天子亲临,几乎有半副钦差职权的青龙卫;还有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皇帝自己,其他人都从未见过的潜蛟卫

    潜蛟,这名字听着虽然挺厉害,但其实干得活儿不新鲜,历朝历代王公勋贵们身边都少不了,就是影卫、或者说是暗卫,这个老营生。

    只不过别的影卫虽然也是给贵人们保驾护航,但潜蛟卫却只负责天子的安危,地位自然也要比寻常影卫高的多,平日里见不着也就罢了,真见到了,任你是什么皇亲贵戚,也不敢轻易开罪,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便是这个道理。

    三殿下身边的承微小哥,虽然他自己没说过,但是贺顾琢磨着,以前十有八九是潜蛟出身,否则平常也不能如同销声匿迹了一般,总看不见他人影不是?

    燕迟也是一样,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人就是皇帝派来盯着贺顾的,但驸马和整个公主府上下,却也不敢怠慢他一点,不过旁人不知道的是,贺顾重活一世,上辈子他和燕大哥可是过命的交情,自然也不可能怠慢燕迟就是了。

    贺顾叫了裴昭珩、燕迟二人一道进了公主府茶厅,刚一坐下,又立刻想到一事,难得细致贴心的专门吩咐了下人,要他们去泡整个公主府最好的茶来伺候贵客。

    自贺顾当初和长公主成婚,长公主便没要皇父和母亲赐下的管事太监,跟着出宫进了公主府伺候的一应下人也都从简,内官一个没要,宫婢也是只有小猫两三只,偌大一个公主府,管事的也只有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兰疏姑娘,后来长公主去了宗山,又遭了不测香消玉殒,兰疏姑娘陪着一起去,自然也是未能幸免。

    不过众所周知,帝后挑女婿的眼光着实不差,庆国公主府的这位小驸马,出身也不差,却是个王孙公子里难得的痴情种,为了已然离世的亡妻甘愿终身不娶也就罢了,听闻府中摆设也一如以前长公主在时,未曾变过,还把以前长公主身边的那位兰疏姑娘,家中无依无靠的妹妹接来了公主府,好叫她在失去了姐姐供养后,也可继续谋个营生。

    这些都是燕迟来之前,早就打听过了的,只不过今日来了,亲眼一见,却也还是觉得有些意外,他也着实真没想到,这样大一个府宅,从进了门的前院走到茶厅,就足足能走个半盏茶功夫,却竟一路都没见到几个侍候的下人,可见驸马爷对于打理府中庶务,确实不怎么上心,燕迟也更加没想到,如今公主府的管事,竟然看着也是个面容姣好、约莫只有二十七八岁的女子。

    一路过来没说几句话,小驸马却和他熟稔得颇快,全不似这个年纪其他的少年人一样,多多少少有几分面嫩,也不像顾及他的皇帝近卫身份,十分自然的笑了笑,道:燕大呃,燕兄,宫中出来,一路上辛苦了,喝口茶先歇歇吧。

    驸马话音刚落下没多久,门厅外果然有下人泡好了茶,端着上来了,方才那位姑娘便从丫鬟手里接了茶,低敛着眉目奉到了燕迟跟前。

    燕迟看出她不是寻常丫鬟,其实他倒也可以坐着受了,却不知为何瞧着那姑娘低眸不言的模样,心跳微微快了几分,竟鬼使神差的忽然噌一下站起身来,有些口齿不畅道:多多谢。

    贺顾想介绍燕迟给三殿下认识,心里正琢磨着怎么开口,也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方才三殿下看他和燕大哥那眼神儿,很不对劲,也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他和燕大哥,吃醋了

    啧,没想到三殿下这样的人,整日不苟言笑、正经八百的,竟然也会喝醋啊。

    贺小侯爷虽然嘴上不会承认,但心中却十分偷着乐、美滋滋的不得了。

    他心不在焉,自然是没注意到燕迟的异常。

    倒是裴昭珩见了燕迟的模样和他瞧着兰疏的表情,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沉默着没说话,很快挪开了视线。

    原本衣袖下微微紧着的修长五指,也松开了。

    兰疏如今改了名字叫兰翘,成了自己的妹妹,不过仍是在公主府管事,以前府里的宫婢下人自长公主薨了后,便叫贺顾给遣散的遣散、送回皇宫的送回皇宫,走了个七七八八,又换了一拨人,是以也没几个人认得她便是当初长公主身边的兰疏,不过就算认出来了,倒也不打紧,亲姐妹嘛,长的像点也没人好说什么。

    只是兰疏把茶递了过去,看着燕迟毫不犹豫的一口闷,牛饮了大半杯,嗓子眼却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长公主去了,虽说后来小侯爷也知道了三殿下的真实身份,但如今王爷不住在公主府,小侯爷节俭,一应吃穿用度统统缩水,恨不得每一分每一厘都精打细算

    其实兰疏也不知道,皇上皇后娘娘赏赐不薄,侯爷也不差钱,这么省是在图什么,但是如今侯爷是公主府的正主,她自然也只能听侯爷的。

    那给燕侍卫泡的一杯银松露,虽然的确是好茶,但实不相瞒,是去年剩的了,而且也只有这么一杯的量,陈茶味道总要次一些,偏偏往日里贺顾也从不喝茶,一时半会下人还真的找不出更好的了

    但愿银松露没变味燕侍卫也喝不出来不对劲儿吧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兰疏虽然心中祈祷了,但银松露这茶之所以金贵,就是因为那味道只有初采下来一个月內才是最好,过了就要变味,更何况已然放了快一年

    燕迟看着那位管事姑娘看着自己,美目盼兮,隐若有情,心中已然有点飘了,心思自然不在茶上,然而一口喝下去,就被那味道给刺儿得差点没喷出来,只是没喷归没喷,呛咳之下也没咽下去,从嘴角溢了出来,淌得整个前襟都是,简直狼狈不堪。

    贺顾回过神来,见状吓了一跳,道:这是这是怎么了?

    兰疏心里暗道果然坏事儿了,赶忙扯了腰间的手帕子给燕迟擦拭,道:唉,都是我的不是,这茶这茶可能放了一段日子了,味道许是不大好,这才呛着了燕侍卫。

    燕迟一边咳咳咳一边连连摆手道:咳没有咳咳,不怪姑娘,茶挺好咳咳咳,是我自己没留心,这才呛到了

    裴昭珩拿起被燕迟放在案几上的茶,闻都没闻,只看了一眼茶汤颜色,便微微蹙了蹙眉,转头看着兰疏,道:府中都是这样的茶?

    兰疏心中无奈,只是眼下燕侍卫在这,她也不好直言都是小侯爷太抠门,陈茶也不舍得扔,又伙同兰宵,两个铁公鸡成了精,硬是说什么没有喝完不买新的,不要浪费银子云云。

    贺顾道:这茶怎么了?

    语罢举起茶盏瞧了瞧,心觉这也没什么问题啊,看着不是挺通透吗,又闻了闻

    这不闻倒还不要紧,一闻贺顾便立时嗅到了一股隐隐有些发潮变味的茶酸味,他忽然毫无征兆的,从胃底涌起了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胸口,又涌到了喉头,那滋味实在太过于美妙,简直无法描述,贺小侯爷猝不及防之下手上一个不稳,摔了茶盏,扶着长椅把手,本能的就张嘴干呕了起来。

    这下众人都叫贺顾唬了一跳,便是吐了一前襟的燕迟看他呕的那样剧烈,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暗道喝那陈茶的不是他么,怎么小侯爷倒是先吐上了?

    不过还是赶忙关怀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裴昭珩两步走到贺顾面前,看他还在干呕,一边给他摸着后背顺气,一边转头道:去厨房,叫人拿蜂蜜兑半碗温水端回来。

    兰疏闻言,赶忙点头吩咐小丫鬟去了。

    贺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酸水都差点没呕出来,脑袋瓜子嗡嗡的,一阵晕眩,半天也没缓过来,头晕目眩之间,也不知道谁给他递了一碗温水,贺顾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立刻喝了下去,水里似乎有蜂蜜,温热甜润,贺顾这才稍微舒服了些。

    等他坐下缓过来时,茶厅里已经只剩了他和注视着他的三殿下两人了。

    看来介绍燕大哥给三殿下的愿望,暂时破灭了。

    裴昭珩道:好些了吗?

    贺顾苦笑了一声,揉了揉脸,道:好了,这味儿也太难闻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只闻了一下,就憋不住想吐,难为燕大哥还给喝下去了

    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茶厅,道:他人呢?

    裴昭珩道:他衣裳脏了,我叫兰姨先带他去住处歇息,你们也还有两日才走,不急。

    贺顾闻言,叹了口气,道:好吧本来还想给殿下介绍一下的。

    自贺顾和裴昭珩有了肌肤之亲,虽说无论是为了避人耳目、且三殿下整日也有自己的差事要忙,不可能成日往公主府来,和他白日宣淫、荒唐度日,但那档子事耳鬓厮磨、相濡以沫,自然是滋味难言,不然怎么说温柔乡最销人魂、蚀人骨呢?

    且还是自己心上人的这个温柔乡,一旦有过那样亲密的时候,相处时,感觉上便与以前,拉个小手还要一颗心砰砰乱跳的阶段大不相同

    别人或许会觉得,早晚会渐渐趋于平淡,但贺顾不同,他还要下流些自那以后,只要叫贺小侯爷看见三殿下一个侧影,无论是那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是他总是微微抿着紧绷的薄唇,都会让贺顾联想到,这看似温润修雅、俗尘不染的三王爷,在暗夜里眸色幽深、不依不饶的叫他表字时的喑哑嗓音。

    已然真正的亲密无间,自然也不会说话时留什么心眼,设什么防线,越来越嘴上不把门,在裴昭珩面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眼下竟也浑然忘了,他与燕迟都是头次相见,就要着急介绍给三殿下,会不会显得可疑了。

    但裴昭珩闻言,也没细究为何他会和燕迟相识,只道:也不急在一时,今日燕侍卫衣袍脏了,总要回去更衣,若真有缘,改日自会相见。

    顿了顿,又道:你怎连几两好茶都舍不得买?

    贺顾愣了一下,没想到裴昭珩会忽然问这个,半晌回过神来,不免沉默了一会

    贺小侯爷这样抠门,一钱银子都舍不得花,自然是有原因的。

    虽然如今裴昭珩在朝中,已有了些许人望,尤其是那些实心办事的纯臣,对这位恪王爷观感都不错,三殿下会吸引这些人的好感,贺顾倒一点都不意外,但纯臣之所以是纯臣,就在于他们就算心中欣赏三殿下,也绝不会付诸行动、轻易站队,只会该干嘛干嘛,因为他们心中清楚,只要忠于如今御座上还在的皇帝,就绝对不会有错,即使以后新皇登基,不比新帝身边的近臣风光,但是不站队也意味着不会犯错,不会轻易被清算。

    都是明哲保身、几十年的老狐狸了,算盘都打得精,嘴上说的好听,却不会真的为三殿下做什么 ,闻家以及背后的洛陵、承河两处大营,一干武将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利益纠缠,虽然他们整日被上奏,被言官弹劾说闻贵妃恃宠而骄、目中无人,闻修明外戚干政、与国有妨等等等等,裴昭临身为皇子也跟着沾了一身的腥,但真要是有了什么事,闻家却始终还是他的靠山,闻修明也是他的亲舅舅,实实在在,会真的帮他,也是真的和他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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