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和陈家亦如是。

    而三殿下才是个真正的独行侠,孤家寡人,一无所有。

    只有君父那不知道到底是有是无、是真是假的父子之情,且还随时可能无声无息的消失。

    同样是夺储,上辈子裴昭元恨不得杀尽所有异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消灭所有不稳定因素,整日吃饭睡觉都在算计,削尖了脑袋也要把一切能掌握的都掌握在手心里。

    上辈子,早年间贺顾大多时候都不在京城,也不在太子身边,许多事他也是一知半解,未曾深想,想不通就不想了,只闷头为裴昭元卖命,反正太子殿下让干谁,他就干谁,太子殿下要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并且深信不疑,从不问为什么,只忠心办差,觉得这才是为臣之道

    因为太子就是这样告诉他的。

    事实证明,这样只会死的尸骨无存。

    贺顾知道三殿下如今并不是无心于储位,相反,他心中的家国抱负,并不逊于那些考场上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赴考书生,他只是从不把这些挂在嘴上罢了

    但和太子殿下相比,三殿下这个储争得实在太无欲无求了,甚至于贺顾若不是当初亲口问过他,三殿下又从不骗他,贺顾都要以为他只打算做个任劳任怨、实心办差的老黄牛贤王了。

    工部、刑部的差事繁杂琐碎,又很不讨好,没好处更没油水,虽然贺顾知道,就算有油水,三殿下也绝对不会碰

    他也从不在皇帝面前邀功自诩,王家大哥王沐泽和他闲聊时,亲口和他侃过,说三王爷每日在朝会上,低调的都像个隐形人。

    贺顾看着三殿下眼下那时不时出现的乌青,一面愈发在心中认定,便是不为着这份纠葛和情爱,三殿下也是这三位皇子里,未来帝位最好的人选,他或许不那么像一个皇帝,不懂得那些收买、笼络人心,平衡调拨的门道,可对江山社稷、对千万庶民百姓来说,他惦记的是这些人的死活,而不是那些所谓的帝王心术,以致整日玩弄权术、不问民生。

    贺顾既发自内心的敬慕他,也发自内心的爱慕他。

    但与此同时,他也为他担心。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都不要紧,毕竟给人保驾护航,贺小侯爷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若是没人护着他

    那,他就做他的刀吧。

    裴昭珩并不知贺顾在想什么,只看见他愣愣盯着自己,目不转睛,一双明亮的眼睛乌溜溜的、却因着走神没什么神采,看着傻傻的甚是可爱,心中不由暗叹了一口气,拿贺顾没办法,道:你若是府上缺东西,也可叫人去我那里取,父皇赐下的甚多

    贺顾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啊,不必了,不缺不缺,还是殿下留着用吧,你整日忙到半夜才从衙门回府,好茶最能养神,殿下自己喝吧。

    裴昭珩顿了顿,道:你如此节俭,是因我之故吗?

    贺顾闻言心头一跳,但却不想承认,他倒不是怕三殿下知道他打着私蓄府兵的主意,只是不想让裴昭珩觉得,自己为了他节衣缩食、好像受了多少委屈似的,那三殿下这样好的人,定会内疚,可贺顾自己知道,其实真不是那么回事,大老爷们其实没那么娇贵,山珍海味是吃、家常小菜也是吃,又不会掉二两肉。

    便赶忙转移话题道:今日殿下来府上,可是有什么事吗?

    裴昭珩顿了顿,道:承河大营,要换将了。

    贺顾一愣,道:什么?

    裴昭珩道:今日朝会,父皇刚下的旨,命北营代将军楚长河去职留俸,即刻回京,杨问禀暂代其职。

    贺顾一怔,顿时愣住了。

    楚长河,这位谁都知道,铁铁的忠王党,闻修明一手提拔的心腹,至于杨问禀

    此人,眼下还籍籍无名,别人可能不知道,贺顾却心知肚明,以后要投入太子麾下的,不,或者说其实他可能早就投了,但是上辈子自己知道的晚罢了。

    皇帝到底知不知道,这又是在唱得哪一出?

    裴昭珩道:杨问禀其人,我亦了解不多,只知他此前在广越戍守大营,统领过一支精锐,十分勇猛,屡立战功,入了父皇的耳,这才得了赏识拔为副将,这些年来颇受父皇爱重,屡屡提拔,只是承河大营举足轻重,今日朝会上也争议不休,但父皇主意已定,还是传旨了。

    贺顾道:原来是这样行,我知道了,不过也没什么,我在昆穹山呢,离承河大营几百里远,那地方怕是连苍蝇都没几只,甭管他是什么三头六臂、有多厉害,也管不到我的头上,殿下不必为我担心的。

    裴昭珩闻言,不由失笑。

    贺顾道:那日我和殿下说的事殿下和皇后娘娘说了吗?

    裴昭珩道:我已去过一次,只不巧母后在小睡,并未得见,我明日再去吧。

    贺顾点头道:好,毕竟也只有皇后娘娘,才能说的动陛下,咱们多嘴也不妥当。

    毕竟他们不仅是臣,还是晚辈,皇帝别说只是吃丹药了,他就是要吃那什么贺顾也没资格管,可他却也是真心实意,希望皇帝能多活几年的。

    不为别的,皇后娘娘待他那样好,若是皇帝去了,娘娘虽然对陛下有些芥蒂,却也会伤心的吧

    裴昭珩道:子环何时动身?

    贺顾想了想,道:后天吧,还有些事没处理,我打算去见外祖父、外祖母一趟,也不知道他们气消了没有?之前去了几趟,总是赶我,说叫我自生自灭,独个儿打一辈子光棍去,不必再见他们。

    贺顾本是闲来无事玩笑着,和三殿下说说家常,然而迟钝如他,话一出口也立刻察觉到不太对劲,只可惜后悔已经晚了。

    裴昭珩虽然没说话,脸上笑意却明显淡了,沉默了一会,才道:两位长辈慈爱,子环该去见他们的。

    贺顾有点着急道:殿下可千万别多想,我唉我真是,我提这个做什么外祖母,她她也只是说说罢了,不可能真的逼我成亲,我也不打算成亲的,只是想去见见他们,毕竟我也要走了

    裴昭珩道:我都知道,不必解释。

    语毕隔着茶案,一言不发拉过了贺顾前襟,狠狠亲了他一回,直亲得贺小侯爷头晕目眩,半晌才松手作罢。贺顾喘着气,瞧着三殿下那幅老神在在,脸不红气不喘、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心中十分惆怅。

    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分明就很在意嘛。

    往日贺顾肯定还要闹一下,只是这些天来他也习惯了,匀过了气,又道:走之前,我再去看一眼我爹吧。

    裴昭珩转头看他,没说话,贺顾却能感觉到,三殿下眼神有些复杂。

    他顿了顿,解释道:许久没见他了,陛下有旨,他也一直在后院里关着,我走之前去看看吧。

    裴昭珩道:想好就去吧。

    两人又谈了两句,时辰到了,便一齐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临到茶厅门前,要走了,裴昭珩却顿住了脚步,贺顾见他不动,转头纳罕道:怎么了?

    承微征野、小厮仆从,都候在茶厅外面。

    裴昭珩垂眸看着贺顾,过了一会,道:都要走了,还叫殿下?

    贺顾闻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喉头瞬间一哽

    也不知道为什么,三殿下似乎对于让他叫他什么玉卿哥哥珩哥哥一类的肉麻称呼,十分执着,平日里他虽然不说,但他两个为数不多的几回咳,那档子事,三殿下总要在最要命的时候逼贺顾开口,变着花样的要他就范

    但贺小侯爷羞耻心的底线偏偏也在此,他已经为爱屈居人下了,要是还像个姑娘一样哥哥长哥哥短的叫三殿下,那也太丢人了。

    贺小侯爷宁死不屈,就算被磨的眼眶泛红、眼角湿润,也坚决咬着嘴唇把头埋在枕褥里,死也不出声。

    哪怕下唇被咬的破了皮、沁着血,也绝不吭声。

    叫哥哥是不可能叫的,太肉麻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叫的。

    不过,其实在床上贺顾要犟,还真犟不过裴昭珩,虽然算上涂了药,好了以后的一回,他们也不过开了两回荤,但贺顾经不得折腾,所以如果裴昭珩硬要逼他,到头贺顾估计也得扛不住

    还好叫他瞎猫碰上死耗子,三殿下见他把嘴唇咬成那样,也不忍心,自然心软了,贺小侯爷这才躲过一劫

    只是怎么今天大白天的他俩也没干嘛,这人又开始了。

    贺顾干咳一声,小声道:他娘的,我不叫殿下叫什么。

    语罢便脚底抹油,一溜烟的跑了,甚至连送,也不送三殿下出府了

    裴昭珩看着贺顾跑路的背影,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叫了承微,准备离府。

    谁知往前门去的路上,遇到一个熟人。

    抱着一摞书的兰宵。

    兰宵见了恪王殿下,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反应过来连忙要躬身行礼,只是怀里的书没抱稳,立刻扑簌簌的掉下来几册。

    书掉了一地,兰宵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她怀里还有抱着的,一时也不知道该继续和恪王殿下行礼,还是把书放在地上去捡掉了的,手足无措,十分茫然。

    裴昭珩蹲下身捡起一本,一边放回兰宵怀里,一边道:不必多礼。

    承微见状,也开始帮忙捡起书来。

    兰宵顿时十分感动,真诚道:多谢王爷,奴婢实在是腾不出手了。

    裴昭珩知道她在帮贺顾打理家中产业,便道:姑娘这是要去书坊?

    兰宵道:那倒不是,奴婢这是准备进宫去呢。

    裴昭珩道:进宫?

    兰宵干咳一声,看了看左近无人,方才跟着她回来的小丫鬟叫人去了,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眼下人在哪,便对恪王殿下压低声音道:咳,那什么,王爷应该也知道吧,侯爷的书坊里,卖了点不大正经的话本子,因着有一顾先生的真迹,我们销路不错,近日许是名气大了,也不知皇后娘娘,从哪儿知道了这些话本子,竟然叫人去铺子里,说要定一整套的书呢!

    裴昭珩这次微微一怔,道:母后?

    兰宵道:是啊,若不是来的是吴内官,我都不信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他是便衣来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既是娘娘要,我们焉敢不上心?特意挑了一整套精装带花笺的给送去了,谁知娘娘见了,却说书不齐,不要,还叫我回来拿齐全的,点名要呃,总之是一本我们书坊从来没对外卖过的,虽说的确是一顾先生亲笔撰写,但是这书内容有些犯忌讳,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知道,有这么一本书的

    兰宵久不俯首帖耳、低眉顺眼的伺候人,无论是性情还是精神面貌都与以前裴昭珩记忆里那幅战战兢兢、噤若寒蝉的模样大不相同,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说话、神态都活泼了许多,一见便知过得不错。

    裴昭珩道:母后要什么书?

    兰宵一边费劲巴拉的用下巴扒拉开最上面的两本,点了点底下一本最薄的,道:这本写的是咳,殿下看了就知道了,不过都是虚构的朝代,信不得,信不得,还请殿下别怪我们冒犯了,侯爷也是考虑到这书犯忌讳,才不叫印了售卖的,否则南到广越、北到宗山,定能畅销八方,无往不利!

    裴昭珩嘴角抽了抽。

    兰宵如今这嘴皮子功夫倒是厉害,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然而他翻开那薄薄书册的第一页,却愣住了,扉页上赫然几个大字

    《朕与将军解战袍》。

    裴昭珩:

    兰宵还没觉察到什么,仍在喋喋不休,道:皇后娘娘都愿意看,可见这书也没那么犯忌讳,侯爷还整日压在房里,不让我们拿去印售

    裴昭珩打断了她,道:这书在子环房里?

    此刻的恪王爷,旁人见了,都只会觉得他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但若是贺小侯爷在此,肯定能看出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兰宵一怔,回过神来,理所当然道:自然了,一直都在侯爷房里啊,不在侯爷这,也不可能在别处了。

    毕竟他是文盛书坊的东家,就算一顾先生把话本子写出花来,也得过了他的眼,否则也不能印售不是?

    恪王殿下,这不是问废话吗?

    兰宵十分费解。

    第88章

    许是这一年来都在小侯爷手底下干活,贺顾除了要兰宵打理书坊和绸缎铺的生意,再没有别的任何要求,而且还亲自和兰宵承诺过,只要她用心管了,即便头两年赚不到什么银子,也绝不怪她,兰宵的日子比之以前在宫中、在各位身份贵重的主子们面前。仰人鼻息、谨小慎微,不知要惬意顺心到了哪去。

    虽说兰宵也知道,小侯爷说归这么说,但那毕竟是人家家中的产业,是贺顾亲娘的陪嫁,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两间铺子她若是打理不出什么成效,小侯爷虽说不会怪罪于她,但铺子多半就要换给有能力的人经营了,兰宵心中自然是不愿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有了自己能说一不二的好日子,谁还想再回到给人为奴为婢、端茶倒水、看主子脸色过活的日子去?

    兰宵既喜欢小侯爷交代给她的这份差事,也不愿意将打理了快一年的心血拱手让人,因此做事愈加勤快,只不过,她毕竟摊上了一个贺小侯爷这样不拘小节、整日待她如同放羊一样的东家,兰宵也确认了贺顾的确不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自己为难,胆子自然也是与日俱增,嘴上说话早就没有以前那么谨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以方才听了三王爷所言,没怎么思考便立刻解释道:自然,印售新书这样的大事,每次都得先问过侯爷,得他亲自过目了,才行呢。

    裴昭珩道:这些书,他都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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