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栖整个人都僵住了,无论是柳戟月的动作还是说的话,都带给他不小的冲击。

    陛下喜纳新妃,自然是要高兴的。楚栖几乎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咬牙切齿,臣也为陛下欣喜。

    虽然可能是想太多,但他真的很想查看一下自己身上有没有痕迹,昏睡整整一天半啊,有什么目的?有什么必要!以致于他说出的话里半点酸意也无,全是警惕与气恼。

    柳戟月却居然轻笑出声:朕就是真要做什么,也必然在你最清醒的时候,毫无反应有什么用?

    无知觉时只是肉/体,唯独有意识时才有灵魂,灵魂才是主导,若说爱或者恨一个人,自然是认定他的魂魄。他淡淡补充道,话本里那么多借尸还魂的故事,真叫人看得无趣,换了个灵魂那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出来吗?

    楚栖这次是真的浑身僵硬了,他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如纸,冷汗密密麻麻地在后背沁出,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甚至说不出一句玩笑话转移话题,因为他能从柳戟月的语调和眼神发现,他就是意有所指。

    脑子乱成一片,眼前兀地发黑,他感觉自己又被人躺下放平,轻声哄着别怕,柔软的唇落到了额前,然后又像没忍住似的点了下鼻尖,耳畔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有什么好怕的?你若还是那个人,才会早被我挫骨扬灰了。

    楚栖心中崩溃万分,只想赶紧逃到万里之外,管他什么男团造星,什么君圣臣贤,统统快滚。但等听到柳戟月的话,他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是什么时候

    柳戟月又笑了一声:你推我入水后,也得了重病,我被人指点,强撑病体去将军府看你,结果便看见

    他又将一个吻落在耳垂上,指尖轻轻触碰上楚栖的脖颈,低沉的气息也随之喷吐入耳中:楚静忠把你掐死了。

    俗话说不破不立,在这样一个三观尽碎的时候,楚栖竟然很快重组起了理智,眼中恢复了清明,他微微偏过头,看着昏沉光线下极近的柳戟月。

    此时他才隐约察觉到,柳戟月身上的气势完全变了,从前他病重虚弱、孤掌难鸣、处处掣肘、利刃藏于袖内而难现锋芒,如今人还是那个模样,眼底跃动的疯狂却仿佛是打开了禁锢的锁链,将里头蕴藏了二十年的忍耐化成了无形的巨网。

    楚栖不知道这种变化的缘由,他只知道,那很可怕,也完全不是他认识的柳戟月。

    他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可能,我当时正值先帝盛宠,就算是要我死,也不会用掐的,更何况更何况楚静忠为什么要杀他?

    问得好。柳戟月柔声道,楚静忠自然有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方法,只可惜不巧得很,竟被你意外察觉了,一不做二不休,只能选择掐死了事。如何搪塞先帝还没个着落,后来却见你悠悠醒转,又不记得往事,他才该是第一个烧香拜佛的人。

    楚栖:什么方法?

    柳戟月拨弄着他额前的碎发,眼神在他双唇上打转,漫不经心道:多厉害的用毒高手,给先帝下了十年毒,竟连一个人都没发现。

    原来这便是先帝盛年暴毙的原因。

    楚栖脑中飞速思考:先帝原本身体一向健朗,那时却忽然开始畏寒咳嗽,浑身虚汗,连早朝都难以坚持,太医又都说看不出病,好不容易好了一阵,却突然驾崩了

    他蓦地顿住话语,猛然看向柳戟月。

    与朕的病症像吗?柳戟月的神情看不出悲喜,却颇显嘲弄,先帝那么多妃嫔,活下来的统共才五人。他甚至好歹向来体健,又是盛年才罹患病痛,朕却是从小时起就被冰寒与咳疾缠绕,喉咙口永远架着一把随时能取走性命的刀戟。

    楚栖看着他:他给你下了十年毒?

    不止。柳戟月道,二十年。

    我恨他。他说,指腹反复摩挲着楚栖的脖颈,像是享受着掐上去的感觉,然而那里还有一处喉结微微凸起,这让他的杀心顿时转化为了别的欲望。

    嘴唇贴了上去,甚至加上了牙齿,但轻轻的,并不重,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但与之前蜻蜓点水的姿态不同,这次像汹涌的浪,然而是孟浪。

    然而楚栖还是有点疼,他紧绷着脚背,脊梁也战栗着,却不敢去推开柳戟月,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害怕刺激到他真的咬断喉咙,还是心疼着他而下意识的奉献弥补。

    又或者二者都有。

    幸好柳戟月也没再咬多久,那似乎只是一小瞬的情不自禁,他低声道:楚静忠最近找到了新的傀儡,朕又很不乖,所以可以提前遗弃了。

    楚栖忽然盯着他,柳戟月迎着他的目光,淡然道:定在正月过后,要是办得快还能及时换上新年号。

    不过敬王还剩最后一点良心,他愿意给朕找个陪葬,与朕一同入棺皇后即便百年之后也用不着了。朕听了,倒是有那么一番心动。柳戟月眼底浮现出笑意,栖儿,你愿意吗?

    楚栖微微蹙眉:别这么叫我。

    他想,他才不愿意。

    若真有那么一天,臣一定跑到天涯海角,自己逍遥快活。招十几个男团成员,在别人看来就像包面首似的。

    柳戟月的笑意却更深了:好。

    楚栖悄悄缓着气,道:看起来,陛下似乎已经解决这个毒了。

    柳戟月想了想,道:我每日喝三盅药,其中一碗是毒,两碗是真实治病的。

    楚栖一时没能听明白,不解地看着他。

    此时却突然插入了另一个声音,椿芽儿跪在殿外颤声道:陛、陛下宴席已开始多时,不能再耽搁了!

    柳戟月随口道:知道了。

    楚栖蓦然醒转,意识到被他睡过一天半后今日是什么日子,恨不得赶紧脱身:你快去吧!

    柳戟月短促地笑了一声,又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低语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回答了我就走了。

    楚栖迟疑地点头。

    柳戟月幽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看到灵魂深处:你叫什么名字?

    他闭紧了嘴一语不发。

    又凝视了他一会儿,柳戟月摇头道:罢了,朕晚上再来找你。

    楚栖忍不住提醒:晚上应该在公主那儿。

    不,他挑眉笑道,晚上有场好戏,千万不能错过。

    说罢,他转身离去,走到椿芽儿身边时,又响起了隐约的低咳与喘息,楚栖抱着绒被听他走远,心思仿佛还没从方才那一连串打击中回过神来。

    茫然片刻,他掐了把脸,疼,是真的。

    所以必须开始思考计划。

    虽说他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念头是跑。

    第52章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6)抓刺客。

    但跑,显然是跑不掉的。

    楚栖想去外头转遛一圈,却被守在殿外的侍卫给劝了回去,他推开窗棂眺望远方,又与卫守于檐下的青黎卫来了个大眼对小眼,只好悻悻关上窗。

    搞得现在他好像被囚禁了似的。

    无处可去,楚栖也收起了逃之夭夭的小心思,强行让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回想起柳戟月方才那些令他惊慌失措的话。

    他说他一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原本那个嚣张娇纵的楚府小公子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外来者,而且他完全知道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并且楚静忠也知道,因为那时候便是他亲手掐死的楚栖,而后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醒转,失去了过往记忆,就只好干脆将错就错。

    楚栖双手插在发间,抱着头深深吐气,也缓不下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但又有迹可循。他穿越来后,也担心周遭的人会因为他性情大变而看出端倪,所以顽皮事做过不少,直到发现先帝并不在意他的性格,楚静忠也全无所谓,才慢慢做出懂事知数的样子来。但现在想来,楚静忠从一开始就对他放纵疏离,也许便是因为看穿了他的身份。

    但即便如此,他仍是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楚静忠真的对自己儿子狠下毒手。

    就算原身犯下了谋害皇嗣的滔天大罪,但摆明了先帝的追究之心并不强烈,而且似乎也不像是因为这个缘由。

    而从柳戟月的话里,他好像又可以拥有许多种猜测,借此描摹出一个心狠手辣、虎毒食子、权欲渗人的敬王。

    但楚栖没有再往下去想。

    不能随便顺着柳戟月的思路,也不能轻易相信他说的话,楚栖反复告诫自己。

    他深呼吸数次,又拍了拍脸,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香炉底下还有薄薄一层今宵月的残料,他悄然刮出少许,拿纸包好,揣在身上,再喝了口冷茶,沉淀下心思设想能够应对的方案。

    紧闭的殿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外头小心钻进来一个人。

    楚栖看过去,那人顿时紧张地绷直了身躯,手忙脚乱似乎想解释什么,嘴里却啊啊不成句。

    是碧梧。

    碧梧换了身内宦装束,手中抱着皇帝前些天爱不释手的雪兔,拘谨而怯懦地僵在当场。

    楚栖微顿,招手叫他过来,接过了雪兔揣在怀里,将纸笔摆在桌上,一挑眉毛,示意说吧。

    碧梧写道:陛下要我来随身照顾恩公。

    楚栖哂笑道:你在东门外下车,如何进的皇城?

    碧梧道:几个蒙面侍卫带我进来的。

    这两日你在何处?

    碧梧眨眨眼:就在殿外,随时等着恩公醒了进来伺候。

    楚栖托腮瞧着他:你看我信么。

    老实说,当他看见碧梧出现在这里时,竟没有多少惊讶,似乎早有预料。柳戟月信中所指之处,惊鸿洲榭中突兀在他眼前亮相的无非就两人,一个彭永彦,一个碧梧。

    彭老板是大东家,人脉广航路宽,相当有可能是皇帝想联络的人,所以楚栖最开始在意的也是他。但无奈碧梧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今早楚栖看他主动爬马车时更是心念一动,干脆将他带了过来。他是没办法正大光明带外人进宫,可若是皇帝有意,那便不一样了。

    于是他竟真在这儿看见了碧梧。

    碧梧听他这么说着,仍旧无辜地睁着眼,也没流露出什么慌张或窘迫的神色,仿佛并不理解楚栖话里的意思。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虚弱的苍白,像是被吓到了一样。

    楚栖注意到了这点,却也不想刨根问底,他只觉得心累,天知道这些人在打什么算盘。对于他来说,目前紧要的也只是发展男团罢了,虽说如今似乎遇到了瓶颈

    他道:你也出去罢。

    碧梧咬着嘴唇,良久没有动作,最后只又在纸上写道:世子始终是我的救命恩人。

    楚栖半真半假地嗯了一声,未给予过多回应,碧梧低垂着眉眼告退。

    在他放下纸笔的时候,楚栖注意到他手腕上严严实实裹了好几圈纱布,似乎受了伤。但显然,两天前那里是没有痕迹的。

    楚栖并未出声询问,但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想。

    天际霞光一瞬而逝,很快垂下夜幕。两道宫墙之远外的宴会动静竟也能传至此处,虽说不过是些低浅的曲音,但也听得出是喜乐。楚栖遥遥听了近两个时辰的热闹,终于发现这声响由远及近,簇拥着的辇车骊驾入了摘星宫,而后在紫微殿前停下了。

    楚栖双耳聆听着动静,不由紧攥起了手心,生怕错过柳戟月说的今夜好戏,然而过了许久,直到紫微殿熄下大半烛灯,外头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楚栖瞟了眼殿外,天朗星疏,月色正浓,理应是皇帝与公主的不,现在是贵妃了洞房花烛夜。他自觉好笑,所谓的好戏不会就是指这个吧?

    紧绷的神经无由来地松懈,而这一舒气,身上被刻意忽略的感受就浮现出来了。睡了许久的脑袋困意全无,但架不住饥肠辘辘。

    其实晚膳也用过了,但现在已经临近夜宵时间。楚栖把碧梧召进来,正想让他去问问御膳房还有没有能吃的东西,便见前方推门进来了一个人,霎时话音一顿。

    楚静忠大步迈进殿宇的动作也随之缓慢下来,他瞥了眼楚栖,似乎本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到躬身瑟缩的碧梧后却忽然面色一变,抬眼打量起他。

    若说楚栖之前碰上敬王有七分忐忑,那在被皇帝戳破身份后便有九分紧张,再加上一个来历不明却是柳戟月刻意寻找的碧梧他现在心口可含着十二分的惶惶不安。

    宫宴结束了?但必须强作镇定道,还剩什么吃的吗,我饿了。

    楚静忠沉默了一下,应当还热着屉奶黄包,你要么?

    你对奶黄包真的是真爱了。

    楚栖觉得自己要是点了头就像是虎口夺食,但管他呢,反正初始好感度也是谷底,他现在饿得简直没法思考,于是欣然接受:有多少吃多少。

    楚静忠的眼神果然微妙闪烁了一下,这才挥手命人去拿。

    楚栖道:碧梧,你也去。

    但在擦身而过时,楚静忠扯住了碧梧胳膊,淡淡问道:他是谁?

    楚栖瞄了眼碧梧,很好,害怕得全身颤抖,浑不知他猛然发力也许能把楚静忠撞吐血。

    他想了想道:在勾陈殿伺候的内宦。

    我从没见过。楚静忠捏着碧梧的脖颈,强行让他抬起头,跟谁手底下的?

    碧梧疼得啊唔喘息,却始终说不出半句话。

    楚栖道:他叫碧梧,是个哑巴。我之前也没见过,但是由椿公公领进来的,不可能是刺客之类。

    哑巴进得了皇宫?楚静忠冷笑了一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碧梧双脚离开地面,眼瞳大睁,无助地蹬着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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