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罪恶,就这么一点一点被暴露,被展现。

    曾经最尊贵的丞相大人似乎是想要吼,似乎是想要质问对面的那个男孩,男孩离他坐的很近,抬指可触,可他却抓不住。尹小匡就像是个很无辜的小孩,磕着瓜子,在跟大人谈论着今天是什么天气明天早晨要吃什么。

    邵承贤疯狂完了,突然又安静了下来,那些到了嘴边的问句犹如一团热气,爆发过后,一下子就没了。他的双目逐渐趋于平静,理智也找了回来。没错,他是邵承贤啊!陪着齐策打江山的大功臣!在这大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

    不能就这么

    尹小匡把所有瓜子都给磕完了,整理干净衣服,继续盘着腿。眼前的邵承贤已经不再癫狂,又恢复了他那高深莫测的脸,干枯的手指也不再紧紧攥着铁杆,抿着嘴,一言不发。

    丞相大人这是打算抵死也不承认么?尹小匡挺意料之中道。

    邵承贤深深呼吸,用压了再压的声音,控制住声线的颤抖,回答,还是那句话,你说的一切,本相一概不知。

    尹小匡倒没恼怒,事实上死到临头了还拒不承认的大有人在,他双手一摊,无奈地笑了笑,也是,现在没有任何人,只要邵丞相你死咬着一切都与你无关,齐策那家伙也不在这里,到时候我也那你没办法~

    邵承贤就是这个意思!

    尹小匡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苦苦冥思的模样。

    邵承贤看不透这个小男孩到底在想什么,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去深思这个男孩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必须屏气凝神,一个字儿都不能透露!一句话都不能说错!

    尹小匡突然双眼一亮,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哦对啦!有个东西我想丞相大人应该是认识的!

    邵承贤紧绷双唇,用尽全力告诉自己不用怕不用怕,凌河军的刀子算什么?余氏家族的族徽又算什么?还有那穆旦那的玉佩又能代表什么?

    肯定都是假的!全都是伪造的!就为了陷害他!因为那些东西,他确凿无疑当年都已经抹消的一干二净!绝对不会有任何留痕!

    这些想要无限他的假证据,都去死吧!他不会承认的!根本不存在!

    尹小匡又像是变魔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很小的方块木牌子。

    这个木牌子对比起来刚刚那些刀啊族徽啊,实在是做工小家子气了些,桃木的底,用凌霄花样式装饰的边缘,顶部吊着的细线都是闪着银光的流苏编织,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正常的通行令或者身份牌,更像那些花天酒地场合中妓女腰间挂的花牌。

    尹小匡将那牌子竖在了邵承贤的面前,晃了两下,这个,

    想起来了吗?

    邵承贤绷了一晚上的忍耐突然就摧枯拉朽般崩塌,那些纵横官场磨练出来的坚定意志突然就魂飞魄散,他猛地站起身,终于不再是那副冷静,终于脸上风云万变,终于往后退了好几步,像是痴呆了,傻愣了半天,嘴巴哆嗦着,哆嗦着,

    突然又冲了回来,狂躁地抓着那铁栏杆,

    嘴里爆发出来的话,却不再是致死不认罪!

    这东西你是从哪儿来的!你你你!你怎么会怎么会

    尹小匡心满意足地收了吊牌,欣赏着邵承贤的最终崩溃,托着腮把吊牌在手里抛来抛去,吊牌上鲜红的曼陀罗花随着起伏妖冶扭动。

    我都说了我是齐与稷的故人,尹小匡轻声道,赤月宗当年在凌河称霸的时候,月宗主和齐与稷的关系那么好啊

    邵大人,您不愿意说十一年前的真相,我没办法。但是呢,现在齐策是已经确定了你就是当年陷害齐与稷凌河军的罪魁祸首。我知道您一定怀疑那刻着【凌】字的刀柄、还有余氏族徽究竟是不是他人伪造,以及那穆旦那的玉牌,也没办法证明凌河军的叛国有假。

    但,你也是知道的,齐策到底多么恨凌河案,他就从头到尾没相信过他的好儿子齐与稷是叛国贼!人家都为了他的宝贝疙瘩灭了整个殷朝,现在猛地知道了原来自己的大儿子居然是被人陷害的,你说,他能坐视不管么?

    邵承贤面如死灰,尹小匡继续感叹,

    所以说,齐策的手再次伸向曾经的凌河,那是迟早的事。

    你认也罢不认也罢,齐策肯定都会回凌河,去追究当年的真相。十一年前凌河还有北漠被杀的那些知情人,他们的尸体又藏到了哪儿去呢?你说,齐策会不会去查一查,那座掩埋着无数冤魂尸骨的、曾经属于赤月宗的风月楼

    够了!够了!邵承贤让尹小匡闭嘴,他不要再继续听下去。

    然而尹小匡却不管,隔着一道铁门,邵承贤四肢还被铁锁加固,碍不着性命安危。

    邵丞相啊,您可以不承认,您意志坚定、催眠都奈何不了您。只不过若齐策真的把赤月宗的那座风月楼给挖了,我想当年赵大人那些陈年往事,恐怕就

    凌河军的谋杀跟赵斯没有任何关系!邵承贤扒着铁杆双目通红地咆哮,你不能对赵斯下手!赵斯什么都不知道!你你你!

    邵承贤似乎是想要问什么,但实在是太乱了,大脑都在急速充血。尹小匡依旧清风淡雅,盘着腿托着腮,漫不经心接了邵承贤的话,邵大人是想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赵斯这件事么?

    邵承贤已经没了理智,尹小匡抛出一个能戳中他秘密的词语他就一把抓住,左丞相把头贴在栏杆上,剧烈摇晃着铁栏,压着嗓子用最大的力气问最轻的话,对、对!你!你是!怎么!知道!小斯那件事的!

    年无庸,尹小匡思考了片刻,手指有节奏地敲着膝盖,赵斯的确是跟凌河案无关。

    但是他的那件不可言说的事,也是涉及到了年无庸吧。

    邵承贤一下子颓废地从栏杆上松手,滑跪了下去,终于崩溃了。

    尹小匡站起身,弓腰,双手按在膝盖上左三圈右三圈,活动活动坐酸了的腿,很轻快地说道,邵大人英明一世,天不怕地不怕。但你对右丞相的那份情还是那句话,如果邵大人不希望齐策为了追查凌河军的案子而亲自去凌河挖了赤月宗的那座风月楼、暴露赵斯大人的那件事,你最好还是乖乖地把十一年前发生的一切全部招供出来。

    凌河军的事情说明白了,齐策自然就不会再去凌河查,风月楼自然也不会被挖,那些埋葬在风月楼下面的陈年往事也就自然不会被曝光于天下。邵大人,你的考虑时间可只有今夜,过了今夜,秦晓大人出去后说什么都没问出来,齐策肯定就会

    邵承贤面如死灰地坐在铁栏杆的另一侧,良久良久,他终于抬起了脑袋,双眼一片死寂,

    干枯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好

    我说

    我全都说

    尹小匡像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般,扭头让坐在月光下台阶里快要睡着了的秦晓,把纸笔拿过来。

    齐与晟趁着尹小匡还没回来,去了趟武殿帅所在的寝房。今夜不是武殿帅当班,这个时辰他肯定是在寝房熟睡。

    武殿帅向来睡眠浅,齐与晟刚走到大门边,他就醒了,睁眼一看居然是四殿下,衣服都不顾穿,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跪地行礼。

    齐与晟让他不必多礼,带着他去了殿兵们平日里不值班时喝茶的库房。武殿帅问请齐与晟有什么事?齐与晟坐在椅子上,食指往桌面一敲,之前让你抹消尹小匡所有身份的事情,做的怎么样了?

    武殿帅还有些睡意的脑袋在听到齐与晟这番话的那一瞬间,突然惊醒。他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般,猛地单膝跪地,殿下!

    武殿帅严肃开口,

    您问的正好是时候属下原本想把事情再确定一遍后,再去向您汇报。既然您亲自前来问起此事,那属下就在这里把一切向您全部说明!

    齐与晟停下手指的敲动,直起腰板,武殿帅这话绝对有问题,像是里面有极为骇人听闻的信息。

    武殿帅低头,一字一句,缓缓道来,

    属下在查伊小公子的身份的时候,翻遍其哥哥伊书末副将所有生活过的地方、访遍伊副将生前所有接触过的人,包括他父母以及与父母有关系的人和事物然而最终却得到了一个很荒谬的结果

    凌河军伊书末副将,压根就没有同父异母亲生弟弟!

    第29章

    尹小匡收拾好地上的瓜子皮碎屑,方布折叠的整整齐齐放入袖子中。

    起身那一瞬间,却双腿一软,扶着前方的栏杆稳了半天才站住脚跟。

    腰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秦晓正在把邵承贤的口供装入红底金边的进谏封中,听到身后的抽搐声,猛地回头,就看见尹小匡虚弱地靠在栏杆前,大口喘息,右手死死按压住腰部,白皙的指尖渗出一丝鲜红的血。

    邵承贤在招供完所有的事情真相后,就缩回了牢房的草垛里,双眼浑浊,视死如归。不论尹小匡再怎么摇摆、出了什么乱子,仿佛都不关他的事。他眼睁睁地看着尹小匡贴着栏杆滑了下去,眼睁睁瞅着尹小匡的腰间喷涌出热血,却完全没有一丝的情绪,震惊啊痛快啊统统都无感,一个人颓败地坐在杂草间,像是静静等死。

    秦晓揣了进谏封,一个箭步冲到尹小匡面前,搂着他的双腋将他提了起来,诺诺!

    尹小匡喷出一口鲜血,硬撑着扶着墙站起身,推开秦晓,往前走。

    我没事。

    末了,走到地牢与通往外面的楼梯交界处,尹小匡顿了一下脚步,手捂着渗透鲜血的腰,忍痛转过身来,对邵承贤用不大的声音,轻轻吐了一句,

    下辈子,别再有那么大的野心。

    声音刚好可以让地牢中的人听到,邵承贤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尹小匡的身影,突然滚落出一行泪水,十二年前年无庸欺人太甚,他甚至拿赵斯的那件事来、威胁我

    我当时去求齐与稷,因为跟年无庸走得近的,就大公子一个人

    可大公子,不理我啊

    尹小匡和秦晓出了地牢,秦晓给尹小匡简单处理了伤口,他们看了看天边的星象,掐指算时间还是在范围,就也不急。尹小匡在地牢后面的小树林里坐了一会儿,差不多恢复了些体力。

    他从袖子里拿出那把指认邵承贤的刀,还有余氏族徽以及穆旦那的玉牌,起不来身,就塞到秦晓手里,让他处理掉。

    秦晓两三下就把那证据销毁,准备砸碎刻有穆旦那库尔的玉牌时,手突然停顿了片刻,砸石迟迟没有落下。

    他将玉牌捧在手心,目光有些复杂。

    尹小匡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耳边是乒呤乓啷铁器折断声,突然一个瞬间,声音静止了,他抬起眼皮,看了看秦晓,问,

    不舍得砸了?

    秦晓说,这是苏清最后一件遗物了,交给朝廷的那件毕竟是仿制,真正的原件现在在他手中,他对苏清没什么感情,苏清为了揭开十一年前的旧案而主动献身,曾经又是那么倾心于他,穆旦那库尔是苏清的爹爹,苏清以前那么宝贝她爹爹的遗物。如今要让他毁灭

    秦晓声音有些沉地对尹小匡说,殿下,如果您不希望我留下来这个证据,那我立刻就毁了,绝对不能给他人留下任何把柄!

    尹小匡长长叹了口气,做事不留痕是他的原则,但是看到秦晓沉默的脸,他突然心稍微软了那么一下,

    行吧,你留着吧。

    如果有一天你被杀了,出了事,可不要连累我。

    尹小匡休息的差不多,慢慢悠悠回到了疏华殿。果然殿里的人都还在沉睡,尹小匡让秦晓给他们解了穴,有些疲惫地躺回了内阁的软榻,盖好被子,完全看不出来是出去过的痕迹。

    齐与晟还在书房,这些被他们点了穴昏迷的人解穴后很快就会醒来,秦晓会点穴也会催眠,被点了催眠穴的人醒了后,不会记得任何昏迷的事情,就连自己睡着了如何起来的都不会有印象,一切都照常。

    秦晓给齐与晟解了穴,去内阁跟尹小匡道别,离开前他问尹小匡不去看看四公子么?尹小匡似乎连谈论都不愿意谈,只字片言间一口不提齐与晟。

    你回去吧,我累了。

    秦晓揣着邵承贤的口供退出疏华殿,尹小匡是真的不舒服,身心疲惫,腰还疼,他捂着肚子咬被子咬了一会儿,睡意上头,很快便进入梦乡。夜半悠悠,疏华殿的人逐渐醒了过来,僵尸般活动片刻后,恢复了手中的活。

    齐与晟也如同其余人那样,过了一刻钟睁开眼,混沌地从桌子上直起身,清醒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处理手中的事物。秦晓在给齐与晟解穴时,特地检查过他昏迷的途中有没有醒来的迹象,齐与晟睡的很沉,桌子上的东西也如点穴时的一模一样,秦晓没有发现有任何异样。

    可秦晓没看到的是,在齐与晟趴着的案桌右手边的一摞卷宗底端,新压上了一张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纸,纸张露出的边缘没有任何字,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会认为那就是一张乱放的空白宣纸。

    齐与晟继续处理着手中的工作,停笔片刻,将那张平平无奇的纸,随手抽了出来。

    纸张里面,密密麻麻印着工整的文字

    凌河军副将伊书末生前资料。

    齐策是不可能亲自下旨召天下第一催眠师来给朝臣催眠套真话的,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其他的法子也束手无策,邵承贤是什么人?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以前在五里州还没当知府时五里州的县官们都清楚他的名声死也撬不开嘴的铮铮铁汉子!

    所以催眠得用,可皇帝老儿自己创下的规矩:大暨王朝不得搞巫蛊之术,这事儿要办,就不能经齐策之手。

    所以他就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一股脑丢给齐与晟。

    齐与晟最信得过、也是唯一熟悉的催眠师就是秦晓,催眠邵承贤的活儿交给了他,秦晓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能完成任务!

    果然,催眠实施的第二天,秦晓就出色地完成了四皇子殿下的安排,居然真的从邵承贤那死嘴里套出来惊天的真相,恭恭敬敬交给齐与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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