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少将军有需要,就叫仆从传令叫我过去吧。

    西淮淡声说:我们还是分开一些好。

    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西淮内心世界想了些什么的银止川:

    这都什么跟什么?

    鎏金殿,惊华宫。

    无数宫人屏息,安静地侍立在外。

    金纱挂立的帷幕在随着穿堂风轻轻地飘动。

    暑气重,搁在小案上的白瓷碗中还有半盏酸梅汤。

    一双秀气苍白的手扶着沉宴的头颅,缓缓地将他放回软塌上。

    清醒时,沉宴总是数月都难见楚渊一面。哪怕在门外候侍半宵,都不一定能碰触到楚渊的一片衣角。

    而今不知名的病症迸发,楚渊倒是终日陪伴他了。

    年轻君王的面孔苍白,额角上还有一块擦伤,是摔倒在地上时碰出来的。医官用冷毛巾镇痛之后敷了草药。

    还有哪里难受么?

    楚渊轻声问。

    他的手指冰凉细瘦,方才帮沉宴擦伤时按在沉宴太阳穴的位置,让沉宴感觉到那里传来一片冰凉的触感。

    新帝摇摇头,好许多了。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羡鱼你也去休息休息罢。我醒来,就见你在身侧了。你是不是快有两天没有合眼?

    孱弱清瘦的雪衣人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但长久缠绵病榻的身体却不容许他硬撑,刚回应完沉宴,楚渊喉间就涌起一股铁锈的腥气,他捂着嘴,略微回避了一些闷闷咳嗽起来。

    我就知道。

    沉宴注视着雪衣人因咳嗽而蔓延起一层绯红的两颊,重重在床榻上拍了两下:来人!送少阁主回去休息,你们都是死人么?侍候朕的事,还要少阁主动手?!

    楚渊咳得衣袖都在手心颤抖着抓紧了,但是他仍然勉强直起身,示意宫娥太监们退下:

    没关系他断断续续说,我来照顾你。

    沉宴看着他的模样,心中说不出是受宠若惊还是难过,只默默地看着楚渊许久,然后说:

    朕真高兴。

    能再见到你。楚渊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像这样好好地再同你说一次话。

    楚渊仍是淡淡,陛下说什么胡话。

    这世上大概就是有这样一种挚友,即便你们分开许久,记不起上一次在一起说话是什么时候,但当你们再见的时候,却好像从未分隔。

    就如同所有的隔阂和分离都是一场梦一样,梦醒了,你们还是在那个亲密无间的下午,相依靠着在树下睡觉,然后又相约着一起去后厨房吃晚饭。

    沉宴的眼睛好像长在楚渊身上,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跟这个人少瞧一眼,就要消失似的。

    陛下瘦了。

    楚渊又一次说。

    其实他每一次见沉宴,都会说这句话,但其实在沉宴眼里,他看楚渊也是如此。

    朝政的事让陛下忧心么?

    楚渊轻声问:如果实在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不如告诉我羡鱼会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的。

    果不其然是如此。

    沉宴却在心里想,如果真的叫他知道星野之都现在已经闹翻天的事,楚渊说不定会真的以自己一人承担下所有罪责,换沉宴免去忧虑的。

    他们两个,都是太过为对方考虑的人。

    没有。

    沉宴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微微轻笑道:只是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没用罢了。身为帝王却不能以己之力护佑万民,总是要做许多自己也不情愿的事。

    儿时我见父王荒淫享乐,常常立誓我来日必不会如此。昏君无能,我一定要比他做得更好。

    沉宴靠在软枕上,漫漫回忆着,低声道:但直到真正当我自己坐到这个位置上,才明白,做君王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要懂得制约,懂得平衡,要恩威并施,要狠得下心哪怕只做一个无功无过的守成之君,也已经相当不已。

    我觉得陛下已经做的很好了。

    楚渊淡声说。

    多谢你啊羡鱼

    沉宴苦笑说:如果在这冰冷的朝堂之上,只余我一个人,我大概是真的支撑不下去的。

    陛下为什么想到去苍云殿?

    绕来绕去,想了许久,楚渊还是忍不住问。

    他其实在沉宴昏倒在苍云殿的那一刹那,就受到了感应。他和沉宴的星宿相互影响,相互制约,一旦沉宴遭遇变故,楚渊都是最先感知到的那个人。

    苍云殿废置许久,楚渊怕引起沉宴的注意,就也未令人封闭。只是没有想到,他还是有误打误撞进去的一天。

    也没有什么事。

    沉宴沉思说:朕似乎是想起什么事,就顺道过去了一趟但是进去后,倏然头痛得厉害,就昏倒在了地上。

    陛下没想起来什么事么?

    什么事?

    沉宴两道剑眉拧了起来,似乎在努力地思索,但是良久他也不得其法,反倒愈来愈头痛:唉我是为了什么事过去的?

    他低喃着:我想一想啊,是什么事!

    然而,再一次地,和苍云殿内相似的情形出现了。

    无数凌乱的碎片画面涌入他的大脑里,好像有数不清的熟悉音容在眼前一闪而过,但是那都是飞快的动作,让沉宴根本无法抓住。

    羡鱼羡鱼。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新帝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竭力想抓住什么,但是口中只是条件反射地念着楚渊的名字

    给我吧,羡鱼

    他意识不清地呢喃着,好似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好似是仅仅在复述别人的语句:给我我比我父王好许多,我比那老头子好许多!

    他痛苦地叫喊,楚渊却刹那间脸色骤变:沉宴!

    但是沉宴显然已经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状态,被什么魇住了一般,根本感受不到外界的呼喊。

    楚渊竭尽全力按住他,却抵不过沉宴完全失去意识的挣扎。他手顺着楚渊小臂抓上去,好似要遵循本能做什么,楚渊脸色唰得白了,过往发生过的事情再一次从他脑海中浮现。

    沉宴,醒一醒,醒一醒!

    苍白孱弱的观星师紧紧地与抽搐的年轻人贴在一处,他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彼此的鼻梁相错。楚渊注视着沉宴无神的眼睛,紧紧地看着他,反复重复着:

    醒一醒不过是场梦罢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只是你,不是任何人!醒过来,沉宴!!

    沉宴好似沉沦入一片永无尽头的深海,无穷无尽的黑暗海水包围着他,叫他找不到出路。

    楚渊的声音遥遥远远,渺茫的从很远处传来,听不真切。

    他面前有一个镜子般的倒影,水面波光粼粼,那个影子里的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他也穿着华贵的龙袍,头上束着金冠

    只是他与沉宴矜贵温雅的神情不同,面孔上满是邪念和戾气。

    他注视着痛苦茫然的沉宴,唇角挑起一个笑:

    你就是这样活了五年的?

    沉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人接着道:

    君王当到你这份儿上,也着实窝囊。一群大臣贼子,都敢骑到你头上。

    纵容着他们作甚?一个个拉出去看了杀了不好么?耳根子一下就清净。

    羡鱼、羡鱼,他啧声:念叨了多少年,还不是我给你弄到手的?他哭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呢,可惜你瞧不到。

    沉宴明明觉得这个水中人是自己的倒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一种他们本该是为一体的错觉。

    好像是婴儿的孪生,他就是沉宴,沉宴也就是他。

    你生来就是要毁灭盛泱的,为什么压抑自己?

    那人笑起来,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但是当他勾起唇角时,就有种令人胆寒的无常感,仿佛做出什么残忍之事都不叫人吃惊。

    把这幅壳子让给我吧

    他同沉宴说:你活得忒受气。我教你做些畅快妄为的事。

    那种熟稔的语气仿佛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兄弟在打着商量,低低的嗓音又好似魔鬼之语。

    沉宴下意识想拒绝,他还能听到遥遥的不知在何处的楚渊的声音在叫他。

    但是那人影已经从水中伸出了手来,拉住他,一同往水面里沉去

    时刻关注着陛下。

    鎏金殿内,苍白的观星师力竭地直起身。

    他额头上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已经覆满了冷汗,洁白的小臂上也被沉宴掐出了两道深深的红印。

    楚渊竭力呼唤了沉宴的神志,但是这位年轻的帝王依然沉眠。

    他如墨的两条长眉紧紧蹙在一起,显然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从五年前发现这个秘密起,楚渊就一直担心它会有再次发生的一天。

    谁能想到,整个盛泱的继承人,下一位帝王宝座的拥有者,其实也是将把整个国家带向灭亡的人!

    他不是看不到。

    楚渊想,早在沉宴另一面人格失控,与他有了身体之交的那一夜开始,他就看到了沉宴的命格。

    他是亡国三星中的七杀,天生注定的亡国之君。

    上苍将他送到这个世界来,就是为了让他了结这个国家。

    楚渊痛苦想,但是怎么能够?

    沉宴未失控的时候,是那样温雅谦和的一个人,他甚至做到了所有皇子都不能做到的忍辱十九年。

    他在自私强势的先皇后控制下长大,忍耐屈辱,谦卑温和。如一棵从坚硬的石崖中成长起来的松树,世间凉薄待他,他却未凉薄对待这个世界。

    他为了做一个好君王,将已经濒临坠亡的盛泱扶起,已经承受了那样多,为什么还要让他被七杀星照亮星宫?

    所以楚渊替他隐藏起了这个秘密,更替他承担起了骂名。当所有人都逼问是谁破开了他的十字朱砂印时,楚渊宁可遭受火刑,都没有说出沉宴的名字。

    这世间任何人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包括沉宴自己。

    除此之外,楚渊还在苍云殿施法替他压抑了戾气,改变了星宿的原本轨迹。

    他就是沉宴失控的刀鞘。

    时刻守在陛下身边。

    良久,楚渊深吸了一口气,从软塌旁站起身。

    他不得不去再推看一次星盘,看被他封印了五年的阴暗星宿是否还在原来的位置尽管楚渊没有把握还能如第一次那样控制得住它。

    这五年,他已经衰弱得太厉害。

    一旦有任何异样,一定要立、刻、告、知、我。

    曾经名动中陆,堪称可勘国运的观星师一字一句强调,脸上的神情是宫人们从未见过的冷肃。

    是

    宫娥答,但未等他们抬头,楚渊已经微微踉跄着走向了门外。

    他是如此重视沉宴表现出来的异端,焦急得害怕浪费一分一秒。

    但是依然在数天之后,一个七杀星轮转到正宫的深夜

    从鎏金殿里传来了旨意:

    由奏疏上报,观星阁言晋因疑是亡国三星之一,押入底狱,择日问斩。

    第113章 客青衫 65

    楚渊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晴空霹雳。

    然而前来宣旨的官员言之凿凿,甚至出示了证据和沉宴亲手写下的手谕。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圣旨。

    官员语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嘲讽,看着楚渊时,似有悲悯:少阁主,您有什么意见,去面见圣上罢。

    于他们看来,这似乎是某种信号,代表楚渊即将失宠的信号。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从前因为沉宴独宠楚渊的缘故,连求瑕台出去的宫人都比其他殿里的宫人更加高出一格。

    而今却将楚渊唯一的座下弟子下狱,不可谓不是一种旁敲侧击的敲打和暗示。

    楚渊手指紧紧捏着衣袖,因为连日推算星辰的缘故,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相当虚弱。

    只是这么情绪略有起伏地和官员们交谈了几句,就已经忍不住掩袖闷闷咳嗽起来。

    但是

    怎么可能?

    楚渊心中想,亡国三星,一共只有三个人。

    沉宴是七杀,破军应当就是银止川,至于贪狼,那颗星宿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楚渊观测到

    那大概是十年前,楚渊第一次推出将影响国运的星宿,也是他名震东陆的开端。

    当时先帝大喜,即刻封楚渊为观星阁少阁主,并以雷霆之势将那颗亡国的种子消灭在了萌芽状态。

    后来楚渊再观测星宿,确实就再找不到那颗星了。

    可既然已经确定了所有亡国之星,和言晋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不许动他。

    楚渊挡在言晋面前,面色冰寒,一字一句冷冷说。

    我咳即刻去面见圣上,再此之前,不许任何人从求瑕台带走一个人。

    长久缠绵于病榻,这个曾经与公子隐,银止川,顾雪都等人并列为明月五卿的观星师已经消瘦到了极致,甚至袖中的手腕都是无比伶仃的。

    但是当他挡在众人面前,寒声说出这句话时,一众人高马大的官差和侍卫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终究是名震中陆的明月公子啊

    谁都不知道得罪了这个看似虚弱无力的雪衣人,会是什么下场。

    言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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