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临走前,楚渊也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这个同样不是善茬的小徒儿。

    他放软了语气,几乎像是安抚一般,轻声说:你也不要做冲动的事,回房间去好好带着九九,知道么?

    少年的神情阴郁而桀骜,一只火红的小狐狸缠在他脚边,亲昵地蹭了蹭。

    楚渊摸了摸小狐狸的绒毛,又踮起脚在言晋额头点了点:

    好好地等我回来。

    言晋狠狠剜了那官员一眼,这才收回刀剑一般的目光,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声。

    沉宴仍宿在鎏金殿,距离楚渊上次离开,大概已经过去六七天了。

    陛下正在休息

    有守在外头的宫人声音低而轻地说:少阁主要不改日再来吧

    楚渊顿了顿:还睡着么?那我就在这里等吧,我有急事。

    是羡鱼么?

    然而,就当此时,房内却传来低微的声音。

    宫人一愣,登时同楚渊进到房里去:您已经醒了啊,陛下。

    是的。

    沉宴声音略有些嘶哑,但是人已经坐起身了,半靠在塌上,身后垫着一个软枕。

    他肩上披了一件暗纹外衫,脸色看着仍不太好,但是唇角微微含笑,已经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和温雅之态。

    沉宴手中握着几封摊开的折子,微微笑着看向楚渊,道:近来已经感觉好许多了休息这么几天,堆积好些折子没看,就趁着精神好的时候,翻一翻

    羡鱼,方才听到你在外头说有事,是什么事?

    楚渊从进来就一直在观察着沉宴的神色,但是见他神色如常,与过去相比也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就不由得心里有些暗自奇怪。

    是

    他斟酌说,有些事想与陛下单独谈一谈。

    好。

    沉宴手握成拳,在嘴边沉闷地咳了几声,而后吩咐宫娥:给少阁主备平尘茶,然后都退下罢。

    宫娥垂首应了声,房内很快就只剩下楚渊和沉宴两个人。

    羡鱼

    沉宴端详着楚渊,而后笑了笑,倏然主动说:是为了观星阁的言晋而来么?

    陛下知道?

    楚渊神色凝重,正色问道:我想知道为什么说他是杀破狼三星的原因。

    羡鱼先看看这个罢。

    年轻的帝王从案上抽出几本折子,扔到楚渊面前,平淡说:都是下头的百官呈上来的。

    看官员们上奏给沉宴的折子,楚渊不是第一次。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而后翻了开来。

    宫内的规矩是每月出宫最多四次,且要向内侍省回禀都去了哪里。

    沉宴淡声说:但是你的这位小徒弟,每月出宫数十次,且回禀的行踪从没说过实话。

    楚渊翻看着奏折,不知道是谁呈上的,只见上面详细叙述了言晋不符规矩常常出宫的事,且将他数次经过经过玄武大道上的花鸟市处着重提出。

    你可能不知道

    沉宴默了默,有所选择地说:近来星野之都发生了一些事,有许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毒物,咬伤了百姓据查,最先出现蛇蝎、毒物出没最多的地方,也正是那里的花鸟市。其时间,也与言晋频繁出宫的那段日子相符

    他那是为了给我买早膳。

    楚渊却合上折子,神情肃然说:晋儿每次早起出宫,都是为了给我买一些宫外好吃的点心而已。

    那他为什么每次都要经过花鸟市?

    沉宴反问说: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叫他一定要每次都经过那里吗?是不是提前踩点?羡鱼,有些事我本不想同你说。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但是你是否知道言晋私下有多次对朝堂不满之语,甚至前不久,有人亲耳听到过他说盛泱当亡!

    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还有如此可疑的行迹,将他扣押起来调查一番很过分么?

    况且。

    沉宴注视着楚渊,半晌道:早前在礼祭大殿上,占卜出了亡国三星的藏匿之地其中有一处,就是观星阁。

    楚渊眼瞳骤然缩紧。

    我也怀疑或许是莫氏一党故弄玄虚。但是

    还在病中的新帝轻叹着,朕,终究需要做些什么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如果言晋本就有反骨,除去他一人保下整个观星阁,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打算。羡鱼朕是皇帝,但是也不要让朕太过为难,好么?

    楚渊长久地没有说话。

    他黑而静的瞳孔中倒映着沉宴的倒影,玄黑的华贵龙袍中,沉宴的手心紧紧地攥着,无声地覆上一层细汗。

    陛下说的我明白了。

    良久,楚渊轻声说。陛下要杀一人祭旗,平复众人之口,才好保住观星阁也就是保住我,是么?

    沉宴喉咙极缓滚动了一下。

    但是,苍白的雪衣人轻笑了一下:我不能、也不可以容许是拿晋儿的性命来保我自己。

    沉宴说:所以?

    他忍不住分辩:羡鱼,事到而今,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除非你能推算出真正的杀破狼三星是谁!但是,你能么?

    看似正肃的帝王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笑。

    可惜楚渊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摇头:陛下,不可以

    如果我问出晋儿他频繁去玄武街的花鸟市是什么原因,您就愿意放了他,是么?

    沉宴不吭声,只是在沉默中看着楚渊。

    他们两个人视线对峙,谁也不退让,静谧中完全相悖的态度短兵相接。

    良久,终于还是沉宴先败下了阵来,他叹息说:

    好罢,只要你问处他为什么那样巧合地频繁出现在毒物出没地,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是。

    楚渊微微吁了口气,说。

    而后,两人又在房内说了会儿话。

    楚渊给沉宴剥了一只长宁桃,沉宴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手上。

    羡鱼未来的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静了静,沉宴问。

    雪衣的观星师手指略微顿了一下:在观星阁。

    陛下的头痛之症,好一些了么?

    沉宴的视线一直从他细瘦伶仃的腕往上移,直到在清秀的锁骨和脖颈才停住。

    他仿佛在回忆什么似的,手指在下巴上无意识摸了摸,舌微微地舔了一下唇。

    好多了啊。

    年轻的帝王笑说,眼底一抹意味不清的暗光闪过,他直起身子,看似坦诚直白地问楚渊:羡鱼觉得呢?朕和从前是不是差不多?

    楚渊抬起眼,这才从手中的白桃上挪开视线。

    他注视着沉宴,沉宴此时的位置是窗下逆光的。

    他披着一件深色的玄黑袍子,衣袖领口都缀着金线,看着无尽华贵,又高贵尊荣。

    只是因为逆光的缘故,让楚渊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以至于有一刹那,苍白的观星师恍惚在这张脸上看到了恶趣味的邪恶。

    羡鱼?

    但那只是一刹那,沉宴很快地又身形前倾了些许,离开了窗下的阴影。

    他伸手到楚渊面前,在楚渊眼前晃了晃手。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温和儒雅,虽然贵为太子,但是一点也不见戾气和狠决,反倒像温和如玉的世家公子。

    翩翩风华。

    嗯。

    楚渊缓缓回过神来,收回了视线。

    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那年轻君王的脸上满是关怀之色,担忧问:我看你脸色很不好。

    没有。

    楚渊低声答:多谢陛下关怀。羡鱼见陛下倒是比过去清减许多,还需细养。

    除了这就没别的了么?

    沉宴勾着唇问他。

    楚渊细细斟酌了一番,思索道:没有了。

    这几日他日夜推算星辰,发现那颗被他封印住的七杀看似还在原处。并没有出宫的迹象。

    那麼也许是自己多虑了罢。

    只是以后要减少见沉宴的次数,以及避免他再去苍云殿。

    免得叫他再受刺激。

    那就好。

    沉宴低笑着,眼梢似妖似邪地缓缓往上一挑。

    他接过楚渊递过来的长宁桃,却并不松手。而是注视着那双细瘦纤细的雪腕,没有来由、也不知什么意味地轻轻叹息:

    楚渊朕、真想你啊。

    楚渊眼皮微跳,但是随即,沉宴又已经抬起了头,看着他,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地微微笑着说:

    所以以后你可要多来看看朕。

    是。

    好了,朕乏了。

    沉宴说:羡鱼也累了罢?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以后有空再来与朕好好说话。

    嗯。

    楚渊站起身,又临行前给沉宴整理了床头小案上的点心,把药汤和茶水都加满之后,才离开。

    楚渊羡鱼。

    沉宴躺在床上闭着眼。直到听到楚渊拨开珠帘,离开的声音,他才从假寐中慢慢睁开眼。

    他以一种说不出的古怪语气呢喃着这个名字,半晌,倏然微微一笑。

    楚渊羡鱼。哈。

    朕可真想你啊。

    古怪的帝王手指玩味地缠绕着衣袖帛带,轻声说:朕的好羡鱼!

    第114章 客青衫 66

    嘶

    银府,瞻园。

    草木丛里的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日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明晃晃地落下来。

    装饰华美的厅堂内空无一人,只在内厅的屏风上,有稍稍晃动的剪影。

    西淮慢慢退下衣衫,从桌案上的小药品中抖出一层薄薄的粉末。

    少年垂着眼睑,从投在屏风上的剪影看来,身形有些略微的清瘦。

    外头的日光明亮的简直刺眼,从室内乍然看过去的时候,除了一片晃目的白色的光,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在这样亮堂堂的白昼退下衣衫,似乎令少年有些难堪,尤其是需要抹上药粉的地方也是那么难于启齿。

    西淮的手有点抖,一方面是怕即将到来的刺疼,另一方也是难堪。

    但是也不能拖下去了。

    夏天,翡翠环穿刺的那个地方总是容易起炎症,更不提银止川这混账不知轻重,常常动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拉扯。

    西淮在痛苦下叫出声了,简直是给他的正面反馈,叫他愈发养成这一嗜好。

    西淮,西淮。

    正当少年擦涂着药物的时候,堂外却传来银止川的声音。

    他一路走进来如入无人之境,西淮为了伤药,将仆从也都禀退了,更加没人拦着他。

    西淮手一抖,干脆将所有药粉都撒了上去,针扎一样的刺痛瞬时从乳首传来,西淮赶紧拉上衣衫,却还是在疼痛下低喘了一声。

    西淮。

    银止川从屏风后走来,奇怪道:你在这儿啊。

    西淮脸色发白,银止川却看着他,问:

    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的样子。

    没事。

    西淮声音低低的,垂着眼,眼看就要从银止川身旁绕过去。

    我看看。

    银止川拉住他的手,非要拽回西淮:你躲什么?

    然而他越来拉,西淮越要抽出手,最后两个人的力道都越来越大,西淮猛然推开银止川。

    我说了不用看!

    银止川顿在原地。

    他看着面色不善的白衣人,慢慢地,脸上嬉笑的神色也收起来了。

    你不觉得你最近很奇怪吗?

    银止川蹙眉说。

    西淮手心捏着左手手肘,微微握紧了。他手臂横在了胸口前,是一种下意识防卫和自保的姿势。

    我脾气不是很好的,西淮。

    银止川深吸了一口气,缓声说。是在你面前,才显得很好。

    他的视线在西淮脸上扫过,似在思虑着什么。半晌,说:这半个月以来,你同我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处处躲着我我走到哪里,你就从哪里绕过去。我做错什么惹着你了,啊?

    我给你买的吃的玩的你都不要,上回我从你房前路过,摸了一把小番茄脑袋,你把它赶到我院子里三天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得罪你叫你这样讨厌我连我碰过的东西你都嫌弃!

    银止川忍气道:西淮你不觉得,你很无理取闹吗?

    然而西淮依然不吭声。

    觉得我无理取闹,你可以不来找我。

    良久,他干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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