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可可低头瞧着这只雄鹿,耳朵里听着张如海絮絮叨叨的话语,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北衙十六卫费尽心思引来一头雄壮的鹿王,当然不会是没有讲究。
    只有帝王才配逐鹿中原,因此帝王的第一只猎物,也必须是“鹿”。
    在有如此寓意的情况下,秦斐还特意将弓箭对准秦晔,就未免耐人寻味了些。
    就像她爹紧张时背得那样,春狩是军礼,为的是操练兵士和震慑诸侯。如果说在这场操练里,秦晔这魏王世子被视为是需要震慑的诸侯……
    那秦斐先前的动作不就意味着“要先杀诸侯才能尽得天下”么!
    他打算对藩王动手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一名小太监便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对着张如海说道:“不好了!公公!”
    “什么不好了!公公我好得很!”张如海张口便是训斥,“叶小姐在这,还不行礼!宫规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叶小姐。”小太监连忙对着叶茗补上了见礼,然后又立马哭丧着一张脸,对张如海道,“陛下说魏王殿下的大公子殿前失仪,非要让人将他拿下,您快去看看吧!”
    第39章
    殿前失仪,历来都是一个含糊的说法。
    到底怎么样才算失仪呢?
    皇帝喜欢你的时候,你在御前翻跟头都不打紧。
    皇帝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左脚先于右脚迈出也是失仪。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皇权面前,纵是皇亲国戚也只能自认倒霉。
    等到叶可可随着张如海到达事发之地的时候,却发现事情比她想的还要更糟一些。
    阿穆勒手持重弓,被金吾卫团团围住,而在不远处,秦斐背手站在帐前,脚边瘫坐着叶可可先前见过的李内侍,正捂着被羽箭射伤的肩膀唉唉叫痛。
    “哎呀,这是怎么了,陛下呀,您没事吧?”张如海见状立马扑了过去,趴到了秦斐脚下,不住地发出惊呼,对真受伤的那名太监却是一眼未看。
    秦斐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张总管,”一旁有人解释道,“如今这时节正逢大雁北归,大公子与其他几位大人打赌比赛射雁,不想其中一箭失了准头,误伤了陛下身边的李内侍。”
    “怎么就没把这马屁精给射死……”张如海咋舌。
    “张公公?”那人没太听清。
    “哎哟,这李公公时运也太不济了些,”张如海立马改口,“陛下没事就是万福啊!”
    “哼,”秦斐闻言冷哼一声,“朕有没有事,还得看大公子的心意啊。”
    众人把目光纷纷投向阿穆勒,就见后者面上既没惶恐也没失措。
    “那箭不是我射的。”他说道。
    此言一出,李内侍的叫声又惨烈了几分。
    “大公子呀!”张如海立马过来劝,“您就跟陛下服个软、道个歉,这事谁不定就过去了,否则呀,因殿前失仪剥了爵位,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没有爵位。”阿穆勒说道,“那箭不是我射的。”
    见他油盐不进,秦晔的眼神暗了又暗,李内侍一看皇帝面色不佳,当即放开嗓子嚎了起来,“杀人啦!杀人啦!堂堂魏王大公子杀人不认账啦!”
    “你喊也没有用。”阿穆勒又重复了一遍,“箭不是我的。”
    “这、这春狩大家用的都是一样的箭,”先前开口那人说道,“大公子你何必嘴硬呢?”
    阿穆勒瞪了他一眼,没再开口。
    但叶可可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阿穆勒的弓和箭都是秦晔特意找人打的,外型虽与官制一样,实际一上手就能知道差别,眼下那李内侍虽捂得紧,但见过真货的叶可可都能看出那不过是围场提供的官制箭矢,更遑论实际使用的阿穆勒了。
    眼下只要将弓箭的特殊之处说出来,阿穆勒便可以轻易脱罪,但他绝不会说。
    在旁人——特别是秦斐眼里,魏王府的两兄弟可不是能互赠礼物的关系。
    “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叶可可打了个圆场,“既然大公子说箭不是他的,那还请护卫大哥循着雁群飞过的地方找找,看看可否有被射下的雁子。”
    在场诸人皆知阿穆勒曾在街上救过她,对这段帮腔毫不吃惊,张如海甚至赞道:“要不还是您细心呢,来人,赶紧——”
    “不必了。”秦斐打断了他,“可可心善,朕却没有那么容易心软,殿前失仪还嘴硬,先断他一条腿!”
    “这……”张如海和先前那人均是一呆,唯有李内侍叫得仿若杀猪。
    几名金吾卫听命上前,奈何阿穆勒确实高大,一时半会还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见他们踌躇,秦斐眉头皱起,“还不动手!”
    然而,率先动手的却不是金吾卫,而是阿穆勒,只见他从背后的箭囊取出一支,搭弓对准了大帐方向,手指一松,箭矢疾射而出!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快到其他人都反应不及,只觉一阵劲风刮过,就见先前还在打滚儿叫痛的李内侍脖子上被羽箭射出了一个大洞,鲜血向后喷溅在帐上,双眼暴突,眼看是不活了。
    “秦皓!”张如海的尖叫几乎破了音,“你是要弑君吗?!”
    “你们非说那箭是我射的,”阿穆勒放下持弓的手,“那就我让你们看看中我一箭是何种模样。”
    “好……好、好!”秦斐脸色由白转青,“真是魏王叔的好儿子!”
    “来人!秦皓目无王法、罪大恶极!给朕就地诛杀!”
    这一次金吾卫动作麻利了许多,然而阿穆勒是上过战场的人,哪有那么好抓?只见他一个虚晃便冲出包围,两三下蹬上等在一旁的马匹,随着马屁股便是一脚,那马吃痛,对着人群直直撞来!
    在一片人仰马翻之中,叶可可突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立时一轻,回过神来已到了马上。阿穆勒单手虚扣少女的咽喉,对着马下的人喊道:“你们再过来,我便拧断这小丫头的脖子。”
    说完,他又对着叶可可道:“陛下铁了心要害我,你要是配合,等我突出重围就放了你,你要是不配合,就当报了我前几日的恩情吧!”
    “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张如海一听就慌了,“这可是丞相的千金!”
    此言一出,阿穆勒犹豫与否还不好说,同样举起弓箭的金吾卫倒是犹豫了起来。
    “秦皓,”秦斐的语调也缓了一些,“这围场外皆是重兵,你是跑不掉的,把可可放了,朕不追究你行刺一事就是了。”
    “后退。”阿穆勒说道,扣在叶可可脖子上的手又紧了几分。
    秦斐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好似毒蛇吐信。沉吟半晌,最终还是抬手给他们放行。
    金吾卫缓缓让出了一个缺口,阿穆勒掉转马头,带着叶可可没入山林。此时群臣和北衙十六卫还散落在围场之中,秦斐想要下令调动卫队也许时间,阿穆勒驱使战马一直往西走,直到树林越来越茂密,山坡越来越陡峭,才下马把叶可可放到了一块巨石上。
    “用不到你了,回去吧。”阿穆勒拍拍战马的屁股,示意它往回走。
    “他们会循着它找过来的。”叶可可说道。
    “要的就是他们找过来,却不知道我具体的去向。”阿穆勒把弓背在了身后,扫去二人走过的痕迹,“只有让他们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我身上,才顾不上去为难世子。”
    “你又喊他世子了,”叶可可说道,“其实魏王殿下从没想过换掉他,对吗?”
    阿穆勒动作顿了一下,“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有心思说这个,世子说得对,你确实胆子很大。”
    “不可以问吗?”叶可可坐在大石晃了晃腿,“那你当作没听到好了。”
    “不,事到如今,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男人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合时宜的爽朗笑容,“是的,王爷一直在等他回去。”
    “那第二个问题,”叶可可说道,“今日之事,魏王陛下料到了吗?”
    “料到一半吧……”阿穆勒说道,“王爷想过皇上会借机发难,但这么迫不及待还是大大出乎了意料,否则我今日也不会应对的这么仓促。”
    “最后一个问题,”叶可可收起了笑容,“这事秦晔知道吗?”
    阿穆勒想也没想:“不知道,无论是对王爷还是对我,世子都一无所知,因为这样……他才更安全。”
    说完,他直接冲着叶可可跪了下去。
    “叶小姐,方才挟持你是迫不得已,之后要打要罚我都认了,但此时此地,我秦皓,魏王府亲卫指挥使,求你帮帮我。”
    “你在校场故意掠走我,除了缺个肉票,果然另有所图。”叶可可托着腮,嘴巴嘟了起来。
    “我也是没其他法子了。”阿穆勒说完就苦笑了起来,“毕竟这京里,还在乎世子性命的,恐怕就只有你和宣王府了。”
    “选宣王应该比我好?”叶可可不太确定。
    “宣王殿下或许更有权势,但是,比起他,我更愿意相信你一些,说不定……我确实被世子影响了吧。”
    这么说着,他解下了腰间的一块令牌,郑重地递给叶可可。
    “这是指挥使令牌,拿它就如魏王亲临,足以调动所有亲卫。”
    “只要能度过这关,以后但凡有任何事,只要你需要,魏王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没能说完,因为叶可可伸出脚,踩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你刚才说,既不想他们太快找到,又要他们真能找到,对吧?”
    阿穆勒怔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
    叶可可指了指自己的小腿肚,“带匕首了吗?往这里割一刀。”
    阿穆勒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其他事都等到了山上再说,”少女道,“有伤口说明我尽力挣扎过了,而少量的血腥味既可以让后面的猎犬找到,也不显眼。”
    见男人没有动作,她催促道:“北衙十六卫动作比你预料的迅速,快点。”
    男人闻言立马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匕首,对着叶可可的小腿肚比划了几下,就在他要下刀的时候,少女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匕首。
    “我丑话说在前面,”她笑得眼睛弯弯,“敢切到留疤的深度,我就弄死你。”
    第40章
    可能老天爷也怕戏不够精彩,爬到半山腰的叶可可二人迎来了一场毫无征兆的春雨。
    雨水瞬间便冲刷了二人行过的气味,却也将山路变得泥泞不堪,阿穆勒每走一步都很用力,似乎是想留下一个半个足够幸运的脚印。
    叶可可左腿的伤口随着衣服被打湿而刺痛了起来,往外渗出了新的血丝。
    “这样下去,消去痕迹是小事,遇到山洪就麻烦了。”
    阿穆勒蹲在地上,趁着泥土还没被完全打透,捏起一小撮闻了闻,然后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
    叶可可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后面,一直到衣衫全部湿透,才进入了一座不太起眼的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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