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不大,弥漫着一股山野特有的霉味。阿穆勒检查了一圈,在临近洞口的位置收拾出一块空地,示意叶可可坐下。
    “有了这场雨,应该能拖到明日。”阿穆勒注视着雨幕,微微有些出神,“……真好啊。”
    “好在哪?”叶可可顺口问道。
    “在我们那里,雨比黄金还贵。”男人靠在岩壁上,把匕首插进了松软的土里,“一年下不到十次,一次连土都浇不透,过了夏天就是长达九个月旱季。接近中原的地区还好,越往西越旱,除了黄沙以外,什么都没有。想要吃饭,除了打猎就要靠朝廷拨的粮饷。”
    “从两年前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收到一颗来自朝廷的粮饷。”
    叶可可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两年前秦斐还没有亲政,朝廷政事还由叶宣梧把持,她爹最是了解边防有之重,不可能进行克扣……
    不对!
    “帝后大婚……”她喃喃说道。
    近两年前,是秦斐大婚的日子!
    而国丈,也就是那时候被提成的司农寺卿!
    “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当回事。”阿穆勒的叙述还在继续,“毕竟王爷和京城关系糟糕也不是一天两天,往年也不是没有过粮饷滞后,先吃仓库里的沉粮也能熬过几个月。”
    但第二月还没有粮饷运来时,魏王就察觉到了不对,奈何藩王无旨不可进京,而他寄出的奏报也全部石沉大海。
    阿穆勒说道:“西北卫所为抵御外敌所设,卫兵全靠魏王府供养,那些士兵饿一顿可以,饿两顿也行,但饿三顿四顿,哪里还有战力可言?”
    “这些年我扮作商队护卫,游走于西域诸国,那些家伙当初虽被打得伤筋动骨,但随着连年休养生息,渐渐缓了过来,而此时西北卫军却在日渐衰弱,长此以往必酿大祸。”
    在沉思了一天一夜后,魏王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他要与西域诸国互市!
    “私开商市可是死罪。”叶可可道。
    “死一个总比死一堆好。”阿穆勒道,“可就算是这样粮饷的问题也没有解决。”
    西北缺粮水,西域诸国也同样。
    更重要的是,因为不能露怯,魏王根本不敢大肆收购食物。
    “西域诸国虽然也无粟米,好在盛产珠宝、黄金和辛香料,王爷将它们高价买下,再从东边的行商那换取粮食,以此周转,勉强撑到了今日。”
    然而再愚笨的人,经过了两年也能回过味来,更何况西北买粮这事,根本就包不住。
    “西域诸国已经察觉到了端倪,开始大肆抬高物价,即便是王爷也无法负担,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西北防线必破。”阿穆勒如此说道。
    “所以你这次进京,是来要粮的?”叶可可恍然。
    “然而我根本要不到。”男人嘴角泛出了一丝冷笑,“兵部、户部、司农寺、卫尉寺、军器监……我按着王爷给的名单挨个拜访,那群蠢材收下礼物后竟然张口就是允诺帮我争取世子之位!听到我真正的来意后,要么推三阻四,要么狮子大开口,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叶可可扁了扁嘴,说道:“所以你发现我与世子相熟后,非要和我一起喝酒,就是想要走爹我的路子,是吗?”
    阿穆勒承认得很爽快,“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没错。”
    “我入京时,王爷曾经说过,如果实在不行就去求叶相。他说叶相虽然是皇帝一派,但是个明白人,说不得便会拉我们一把。但我入京后发现,叶相眼下的处境或许并不比王爷好上多少。”
    “所以我也在犹豫,将西北的危情告诉叶相或许真的能解燃眉之急,但一定会触怒皇帝,到时候,就等于是我将叶相置于了险境……”说到这里,他自嘲道,“我阿穆勒不是好人,但这种恩将仇报的事还是干不太出来。”
    不过由于秦斐在春狩发难,完全打灭了西北求助的希望,他的这点纠结倒是可以省去了。
    “出发的时候我就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求助无门,就破釜沉舟。”他说道,“我要送世子回西北。”
    魏王,真的老了。
    沉疴与年岁,让这名曾经以勇武闻名天下的亲王再也无法重现当年的风采。
    “你应该也好奇过,同为王爷的儿子,为什么我甘愿以侍卫自居,称父亲为王爷,称弟弟为世子?”阿穆勒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了那头带有红棕色的头发,“没有人会接受一个跟敌人无比相似的将领,甚至包括我自己。”
    而西北,迫切地需要新王。
    “你要如何去做?”叶可可问道,“这皇家围场外有禁军包围,内有金吾卫,可以说是插翅难逃,你自己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阿穆勒笑了笑,“我射杀那太监与行刺无异,又挟持了丞相的独女,皇帝想要保住脸面的话,无论如何都把我找出来杀之而后快,兵马调动之际必然会出现豁口,只要世子能离开,在京郊的十八名亲卫会负责护送他回西北。“
    “秦晔与你表面关系再疏远,也是正经的魏王世子,你惹出这种乱子,就不怕秦斐拿他撒气?”叶可可好奇道。
    “不会,”男人很是自信,“我了解世子,他从不会坐以待毙,既然皇帝今日猎鹿显露了杀机,他就不会再轻易现身,他们就算想找,一时半会也抓不住他。”
    “如今我掠走你的事恐怕已经传遍了围场,他若是听到消息定会来寻我,到时我们一旦汇合……”
    男子的声音截然而止,因为叶可可伸出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
    “不行。”她说道,“你这个法子行不通。”
    阿穆勒或许了解秦晔,但他不了解秦斐,一点都不。
    “这一代亲王就藩的只有魏王,想动藩王就是动魏王,而魏王最大的软肋,便是世子人选。”
    少女随手捡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圆,又画了一个小圆。
    “对于秦斐而言,想要收回对西北的控制权,就一定要杀魏王,然而他始终拿不到魏王的把柄,断粮饷属于下策中的下策,就是在倒逼你们犯错。”
    “然而魏王殿下从不是吃素的善人,哪怕你们与西域互市,秦斐也不能轻易拿此发难。因为这事归根究底是他有错在先,一旦动手很有可能引起西北动荡,反而得不偿失。因此,当太妃去世,他便想引魏王殿下进京,偏偏只来了一个你,这个盘算就算落空,只能另想法子。”
    她先在大圆画了一个叉,又点了点小圆。
    “其实于秦斐而言,他什么也不做便能将魏王殿下熬死,但魏王一死,秦晔身为世子就必须去就藩,从此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先帝留下的制衡之策彻底失了效,西北的兵权还是回不到手里。”
    “想要破开这条死路,唯一的方法,就是杀掉秦晔。”
    叶可可在小圆上也画了个叉。
    “这样魏王与世子双死,西北无人可继,军权自然又回到了帝王的手上。”
    “但就算是皇帝,做事也不能随心所欲。在正常情况下,秦斐想杀秦晔,其实有登天之难。”
    “怎么说?”阿穆勒一下子来了精神。
    “弑亲是大忌,即便是对皇家也是如此。”叶可可道,“这也是先皇不杀魏王,只施计制衡的原因。”
    “所以,他需要秦晔先犯错。”
    “诚如你所说,你不过是庶子,还混有外族之血,拿你的错处去削魏王或者秦晔的封衔,其实并不能服众。”
    这么说着,她用线将大圆和小圆串在了一处。
    “但只要证了秦晔与你同罪,就大不一样了。”
    “杨临清原本跟秦晔形影不离,在你入京前却突然被撤掉,等到今日才重现校场,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先前猎鹿一事,足以证明你在乎秦晔的生死——”
    叶可可将手中的树枝扔进了不见休止的雨幕,雨势加大,天外隐隐有闷雷声响起。
    “若我是他,”她说出了定语,“我会让秦晔来杀你!”
    “他杀你,则西北折损一员大将。”
    “他不杀你,他与你皆走不出这皇家围场。”
    “这是一选二的阳谋,”少女说道,“指挥使,前方没有路了。“
    “不,有路。”阿穆勒摇了摇头,倏尔笑了起来,“我其实已经看厌了黄沙和戈壁,这里山清水秀,是个好住处。”
    “但是小晔不行,”他第一次喊出了弟弟的名字,“我们小晔还要当西北王呢,”
    第41章
    叶可可知道自己在发烧。
    受伤、走山路加淋雨,一路积累的疲劳哪怕是在精神紧绷的状态下,也开始有些压不住了。
    山洞内阴冷至极,她整个人却像是个大碳盆,一会儿冷得恨不得缩成一团,一会儿又觉得浑身燥热,神志也跟着犯起了迷糊。
    阿穆勒将外衣脱了给她垫在身下,又将携带的干粮掰成小块喂给她。叶可可吃了点东西,又勉强喝了口水,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在擦拭牌位。
    她就像是在做手工活一般,一个个用帕子擦干净,再放到太阳底下晒晒,旁边还放了一小桶桐油,发现哪个有开裂掉漆的迹象,就赶紧刷几下。
    爹爹、娘亲、大伯、茗姐、表哥……
    她挨个数着,把它们按照次序把在躺椅周围,然后自己躺到了躺椅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
    她自己觉得一家人这么齐齐整整真是又和谐又温馨,放到旁人眼里大概就只剩惊悚的感觉了。
    起码白怜儿是这么觉得的。
    “你终于疯了吗?”她站在院门口,是进不是,不进也不是。
    叶可可的回应是拿起摆好的果盘,“吃吗?”
    白怜儿看表情就知道完全不想吃,但她犹豫再三还是踏入了这间分外“阴间”的院落。
    “坐呀。”叶可可招呼道。
    看着牌位旁边的绣凳,白怜儿的面皮狠狠抽搐了几下,不情不愿地挪到凳子前坐下,活生生诠释了什么叫如坐针毡。
    叶可可可不管她,从果盘里挑了一个最大最甜的水蜜桃,张口就咬了下去。贝齿刺开柔软的桃肉,丰沛的汁水淌进嘴里,有些还顺着桃子流入了指缝。
    她吃得实在太香,看得白怜儿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这是今年刚御供的鲜果吧?这宫里都不一定有你这边到的快。”
    “没办法嘛,”叶可可含糊道,“毕竟谢大人是奉旨关照我,我一个寡妇能有什么家当,吃穿用度当然是宫里出啦。”
    说着,她又举了一下果盘,“要么?”
    “不了。”白怜儿把视线从桃子上移开,“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我怕烂肠子。”
    “烂肠子是不会啦。”叶可可嗤笑道,“会被砍头是真的。”
    “你!”白怜儿猛地转回头。
    “谢修齐应该警告过你吧?”叶可可将吃完的桃核放到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这个院子不能进。”
    “圣旨里只是说让谢修齐好好照顾你,可没说旁人不能找你说话。”白怜儿强辩道,“况且,这里是我家,我来看杀父仇人的笑话难道不可以吗?”
    “可以啊。”叶可可欣然道,还顺手指了指左手边的牌位,“我爹好久没见外人了,跟他打个招呼?”
    白怜儿看了一眼漆黑的牌位,在大太阳下打了个冷颤,“你真是有点疯了。”
    “我倒是不觉得。”叶可可半阖着眼睛,躺回了靠椅上,“世人敬畏鬼神,无非是心虚害怕。爹娘身前最疼我,表哥虽跟我没当成恩爱夫妻,但也待我如亲人,茗姐嘛,我俩吵吵闹闹这么多年,一下子没她我还真不习惯……”
    “既然他们从未害过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越是坦荡,白怜儿的面色就越是难看,到最后她吐出了一口混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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