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当着世子爷的面不敢伸手,踌躇了下,推辞道:“姑娘且留着孝敬老夫人吧,小的无妨。”
    婉婉瞧他那模样,又悄悄瞥一眼陆珏,心想表哥御下的规矩可真够严的,她也不好为难人家,只好将自己的好意又收了回来。
    陆珏还要去官署,没有多逗留。
    婉婉抱着糖罐儿,站在原地直目送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行出了圆月门,瞧不见了,才垂首呼出一口气,收回视线转身继续朝浮玉居去。
    这边茂华跟在陆珏身后,静默走出一段儿距离,倏忽装模作样抬手拍了把自己的手。
    “嗐,瞧小的这不听话的手,昨儿个拿药膏时瞥见那香囊上都落了一层灰,想着那东西从前就是给姑娘用的,这不,顺手就给送到那儿去了。”
    陆珏嗓音冷淡,“自作聪明。”
    茂华忙呵腰,“爷说得是,小的知错了。”
    世子爷性子冷心思深,没人能真的看透他究竟在想什么,茂华自七岁上便在淳如馆做书童,伺候了他这么些年,还是照样摸不准。
    可见这主子没有再说别的,茂华心想自己这马屁,应当是不算拍到了驴蹄子上吧?
    *
    浮玉居院子里。
    婉婉一进去就看见西南角一颗粗壮的银杏树下,一夜之间竟围起了一道圆形木栅栏,里头突然多了两只羽毛艳丽的孔雀,正大展扇尾悠闲在其间踱步。
    那天大金山寺她没看成,眼下头回见,难免新奇得忘了挪动步子。
    “这、这是哪儿来的……?”
    屋里李嬷嬷正挑帘子出来,笑道:“姑娘快先进来吧,那是世子爷昨儿傍晚教人送来孝敬老夫人的,从今往后就养在咱们这儿,跑不了。”
    盛京旁的人家如今是不敢养孔雀的,但靖安侯府大抵算个例外,母仪天下的凤就出自陆家,孔雀于陆家不过就是两只鸟罢了,谁敢在外头胡乱编排?
    婉婉含笑嗳了声,又多瞧了两眼。
    她只是没想到表哥那么肃静的人,竟也会孝敬老夫人这些物什……
    方才花园里耽误半会儿,婉婉进屋时,老夫人已吩咐将早膳摆好了,祖孙俩用过早膳,陆雯和程氏母女俩便姗姗进了门。
    程氏落座,倒还先记得问了问婉婉的伤势,“昨儿个也怪我疏忽了,要是早知道你们两个同小郡王那一遭怨,准不带你去长公主斋房。”
    婉婉笑了笑,“那是无妄之灾,谁都料不到的,夫人不必介怀。”
    程氏说着倒又想起来,道:“不过赵家那小郡王委实顽劣太过,听说昨儿不止伤了你,还不知怎的犯到了陛下跟前,这下可好,教陛下金口玉令直将他禁足了三个月呢。”
    大金山寺说大不算太大,昨日那么些人都在山上,谁知道小郡王又干了些什么?
    这厢正说着话,李嬷嬷忽然神色郑重地从外头进来,回道:“老夫人,宫里头来人了。”
    老夫人一口茶水正递到嘴边,停了下,“是哪个?”
    “太监总管,李德全。”
    眼下这时辰靖安侯陆进廉已上朝去了,陆珏也刚出府去,李德全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来头不算小,老夫人不好怠慢,便同程氏一道去了前头花厅。
    到了一瞧,李德全今儿是身朴素便装,没带常日不离手的拂尘,也没带身后的小跟班儿,孑然一身站在花厅里。
    程氏不禁纳闷儿,“公公常日公务繁忙,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这是……陛下有何口谕吗?”
    李德全脸上摆出个笑来,朝老夫人和程氏欠了欠身,“夫人言重了,咱家今儿不过是出宫替圣上递送个物品,给贵府那位……姓钟的表小姐。”
    他开口倒是半点儿都没拐弯抹角,语气也是理所当然、风轻云淡,仿佛此事当真再正常不过,可婉婉什么时候往皇帝跟前露过脸了?
    陆老夫人面上稍滞,“婉婉?公公是不是弄错了,那孩子素来没有在贵人跟前拜见过的。”
    李德全含笑,道:“老夫人放心,错不了!昨儿个姑娘被小郡王欺负,就是圣上出面喝退了小郡王呢,这不,圣上心里挂念着姑娘的伤,才吩咐奴婢前来瞧瞧,顺道送些药膏过来。
    但姑娘想是也因先前未曾得见过天颜,所以错将圣上认成了英伯公,后来才未曾与您吱过声儿吧。”
    英伯公是长公主的驸马,小郡王的父亲。
    他一番话将前前后后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教人没得反驳,这就是不仅要送,还要亲眼看见小姑娘的伤势,回头到皇帝跟前复命才有话说。
    陆老夫人心头闷住了一股不安稳,当下却也只能吩咐身旁侍立的李嬷嬷,“去教婉婉来谢恩吧。”
    等了半会儿,婉婉同李嬷嬷一道前来。
    可她并没有见过李德全,来了也不认得他,光听李嬷嬷一路上要紧说了两句,站在花厅里只觉铺天盖地的茫然。
    “祖母……”
    婉婉有些怔怔地望了望老夫人,一时并没能从“英伯公”是皇帝的震惊中脱离出来。
    那边李德全一双精明老辣的眼睛,却已在细细审视着她。
    他跟在皇帝身边几十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原先头回瞧见那副“第一美人”的画像时就留心了皇帝的神色,对画上人自然也存有两份好奇。
    如今见了其人,才知那画实则只画出了皮相,并没能画出美人的骨像与韵致,将世上的风花雪月都比成了等闲,如此娇娇儿,当真不负盛名。
    说起来婉婉那副“第一美人”的画像,还是及笄后跟陆雯去弘文馆看弈棋比赛,被在场一些自诩风流的文人士子画了下来,流传出去得来的盛名。
    皇帝看过了,留了心,可先前根本不知道其人究竟是谁,也没有非想着去找,若是没有大金山寺这一遭碰面自报家门,皇帝日理万机约莫还想不起来。
    见她性子弱,李德全在面上浮出个……十二分和善的笑,温声说:“姑娘别怕,圣上昨日不曾言明身份就是不想吓着姑娘,”
    他从怀里拿出一方锦盒来打开,递给婉婉,“小郡王无礼,圣上已替姑娘教训了他,这玉脂膏有消肿止痛之效,姑娘且收下先用着。”
    婉婉伸手的动作都是僵的。
    精致的锦瓷盒触手冰凉,她这才脑袋嗡嗡地反应过来,忙俯首谢皇帝赐药,动作一仓促,险些崴了下。
    李德全忙抬手将人虚扶了下,又殷切问:“姑娘昨日可是还伤着了别处?”
    婉婉很不愿意再收到别的兴师动众赏赐过来的药膏,落得众人围观的境地,忙摇头说没有。
    李德全一眼就瞧得出来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轻叹着笑了笑,“那姑娘好好在府上养伤,千万照看好自己个儿。”
    他递了药膏便功成身退,半句诸如:教姑娘日后常进宫瞧瞧皇后之类意有所指的话也没留,倒留下花厅中几个侯府女眷,一时面面相觑。
    一片寂静中,程氏先踟蹰开了口,“老夫人您瞧,这……陛下这又是什么意思,怕不止送药这么简单吧?”
    要知道李德全身为大内总管,常日亲自出宫干的那都是传圣旨的大事,这就给姑娘家送瓶药,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先头皇后想教婉婉到皇帝跟前露个脸,宫装是由程氏送去的,她心里其实门儿清,皇后也有意思教她去老夫人跟前掺和两句,只不过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说昨日教老夫人面见皇后否决拦住了。
    可谁承想那边在拦,这边就正撞人家门上了……这大概就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婉婉不明所以地去看程氏,张了张嘴正想些问什么,但程氏抬眼一瞧她好像根本没弄懂什么情况,顿觉多费口舌也没意思,悻悻调转了视线。
    “婉婉,到祖母这儿来。”
    老夫人现下没心思理睬程氏,挥手遣退了屋中一应婢女,正色问婉婉,“你老实跟祖母说,此前见到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婉婉能说的,和李德全口中说辞并没什么两样。
    她接了姜蕴的信笺,出斋房没多远就受了痛,那小郡王见着呵斥的人吓得扔下弹弓就跑,当时跟皇帝一同现身的又是长公主府的管事,不怪她认错了人。
    陆老夫人也不舍得吓着她,听完眸光缓和下来,“好孩子没事,这段时候你就听话乖乖待在府里,先不出门了,嗯?”
    婉婉向来乖巧,老夫人倒不担心她会像陆雯、陆淇那样偷偷往外头跑,就是皇帝那头……
    出花厅回浮玉居的路上,老夫人教程氏和婉婉都先走了,才忽地吩咐李嬷嬷,“待会儿你派人去一趟许家,问问他家老夫人究竟几时归京?”
    李嬷嬷当下就听明白了老夫人的打算,神色一滞,“您这……上头那位才登门,眼下这关头是不是不妥啊?”
    “有何不妥?”
    老夫人拧起眉来,“我陆家已经送了个女儿进他萧家受苦,陛下何尝从一而终地待过她,眼下又打起婉婉的主意,难不成要婉婉去当第二个宁昭仪?”
    话说起来就教老夫人又想起那天斋房里,平日在众人面前端庄雍容的女儿,窝在自己怀里哭得双眼通红的模样。
    皇后与皇帝年少结发为夫妻,可皇帝如今并没有给她应得的体面,还想享齐人之福左拥右抱,也亏得还守了些矜持,没直接明白说出来。
    可先头贤妃将膝下养大的女孩儿送上龙床媚宠,盛京有几个人瞧得上这手段,陆家要是效仿了她,日后岂不是要教旁人戳碎脊梁骨了?
    “但……”李嬷嬷仍稍觉仓促,“您也莫要心急之下做决定,此事还是等侯爷与世子回来再一同商议过后再说吧?”
    老夫人叹气摇头,“侯爷他一贯会向着谁你不知道吗?倒是容深那边,婉婉的事同他知会一声吧。”
    陆进廉与皇后兄妹二人,老夫人比谁都了解,从来护短只护自己人,婉婉又不姓陆,也不在他们跟前长大,但凡出点事,他们是绝不会管她的死活的。
    那孩子要是进宫去,皇后只会拿她当刀子使,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那样的心思哪里应付得来。
    李嬷嬷见老夫人心意已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回到浮玉居便指派了个小厮往许家去。
    下半晌等陆珏归府,也有小厮去一趟带了话回来,说:“世子爷说,婉姑娘的夫家请老夫人定夺便是。”
    他不会插手。
    *
    傍晚夜幕初降时,淳如馆派了个小厮来,送回了婉婉先前丢失的荷包。
    婉婉已洗漱完毕正偎在软榻上看书,临月捧着荷包进来,她正看到精彩处,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知道了,替我多谢表哥。”
    临月听着话,收荷包的动作都一顿,没一会儿就虎着脸到床前,一把将婉婉手里的书抽走了。
    “姑娘!”
    婉婉不明所以,抬起脸拧着细细的眉头冲临月哼唧一声,可见临月眉头拧得比她还更紧些,她当即就泄气了。
    “月姐姐,你这又是怎么了嘛!?”
    婉婉摊着两手往床头上一靠,垂下眼百无聊赖极了,早上老夫人刚给她“禁了足”,她心里正乱着呢,眼下还连个书都不教人看了……
    临月沉口气,瞧她像在瞧个没长大的小孩儿,一点儿不知事的样子。
    临月弯腰在床沿边坐下,温声问:“姑娘,世子爷替你将荷包拿回来,你就打算只轻飘飘地跟世子爷道声谢,就完事儿了吗?”
    “那不然呢?”婉婉抬眸看她一眼,闷闷地道:“表哥什么都不缺,我难不成又做份糕点送过去吗?”
    临月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她起身从婉婉的妆奁里拿出了那本古棋谱。
    姑娘家心细手巧,当初在书册上用针线绣上了压制的花草,素手留香,如今也依然赏心悦目。
    婉婉瞧着就明白过来,想起自己那时候望着天边烟花发呆时的低落,踟蹰了下,“……可你觉得表哥会喜欢吗?”
    临月说当然,“世子爷眼里稀世珍宝见多了,就正是如此,姑娘诚挚的心意才会越发显得可贵呢,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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