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北燕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果不出所料,鞑靼得知其可汗在魏国被杀,其麾下三个主要的部族纷纷大乱,首领们商议之下,决定谁先破了桐州、燧州的驻守魏军,谁便能称汗。
    这两州在之前属于北燕,随着西陵公主和亲而归于大魏,如今魏国在这两州各有一万驻军,依靠帝江南岸水运钱粮。
    但这是深冬,帝江上游冰凌顺流而下,行船极其危险,曾有商船未出港就遭冰凌撞击而损毁,难以确保这两州有稳定的粮道,一旦鞑子从北燕借道下来,这两州地势一马平川,将十分难守。
    大魏鸿胪寺一天十余封国书打到对岸,要求北燕不得借道给鞑靼,但北燕态度暧昧,反而要求大魏将真凶交出,由他们交给鞑靼。
    “有什么不可给的?一个刽子手罢了,蒙荫得了朝廷的官职,不止不感恩戴德谨守分寸,还为国惹得这般泼天祸事,交出去就交出去了。”
    连续讨论了几日,大理寺查不出来结果,阁老们已然笃定睚眦正是凶手。
    鞑靼开战的事恐怕在所难免,只能把此只交出去让北燕去杀,以安抚其他邦国的人心。
    另外还有一层考虑,皇帝最近的行为、包括其剿匪时一再失利却执意进军的态度,都让阁老们不满。而以皇帝对夏洛荻偏宠的程度,也让他们想处置个宠妃的义子来试探皇帝的态度。
    是江山?还是私欲?
    他们当前朝遗臣的都是老油条了,明君有明君的王佐之法,昏君有昏君的提线妙招。
    “那,如果诸位阁老无异议的话,就决定联名上奏将杀鞑靼可汗的犯人交给北燕。”
    诸位阁老除少数不参与之外,大多数都点了头。
    就在他们提笔准备写奏章时,和军中大将在宣政殿密谈多日的封琰终于带着人出现在了文渊阁。
    “陛下来得正好,老臣等正要说明如何处置鞑靼可汗命案的凶手一事——”
    “等等。”封琰环视了一圈内阁,问道,“十几位阁老,在开战之前,只讨论了这个?”
    他抽出那写了一半的、要处置睚眦的奏章,看了一眼就随手扔在桌上。
    “今日是谁主持内阁?”
    “李太师犯背痈告假,是老臣主持。”贺公出列道。
    乐修篁在时是乐修篁主持,出事后由李太师接任,如今李太师告假,只能论资排辈下去落在了这位世家显贵、三代爵禄的贺公头上。
    封琰道:“朕要的钱粮收支、粮草用度,征兵度量都在哪里?”
    “陛下。”贺公斗胆回道,“那些杂事,自有六部处置,老臣和诸位说的是外交大事。”
    “杂事?”
    被封琰鹰隼似的盯住之后,贺公连忙道:“老臣也不是一意要杀我大魏的威风才出此下策,另外还有一事,为免他国觉得我们大魏软弱可欺,也应适当给北燕以警告。”
    “比如说?”
    “北燕公然借道给大魏,乃是挑衅之举无可争辩,我等已让鸿胪寺照会北燕,如执意放鞑靼南下,将软禁西陵公主,驱逐北燕使团用以示威。”
    封琰:“就这,没了?”
    “……”内阁重臣面面相觑,垂首道,“请陛下示下。”
    封琰负手走到与桌前,回过身开口道:“杀之如何?”
    “不可!”众阁老忙道,“莫说她是一国公主,身份、名望甚高。刚嫁来大魏就遭赐死,岂非有失仁义?”
    “朕正要说这婆……此人。”封琰道,“尔等可还记得今年以来,频频出现在各大案中的‘红线教’?”
    这红线教并不是尽人皆知,但阁老们或多或少都是知道的。
    他们知道归知道,但都觉得只不过是女人争风吃醋的巫蛊邪异,登不得台面。
    高太监得了示意,清了清嗓子走到前面,开始说起红线娘娘的罪行:
    “红线教以‘红线娘娘’所立,利用熟人游说、毒物邪说一度渗透至宫禁之中……”
    “报!”
    言未尽,忽来紧急奏报。
    “陛下,鸿胪寺急报!北燕下了国书,沿帝江两岸昭告天下,我朝先帝当年并未归天,多年来在北燕休养,如今愿以归还先帝以保西陵公主!”
    “……”
    这份国书下来之后,好一阵子没有人呼吸。
    “这不可能吧。”
    “先帝是我们看着进了皇陵的,怎么会?”
    只有贺公面色通红,甚至有些激动,道:“陛下,此乃北燕胡言乱语,我等应该掘开先帝陵寝以平天下沸议!”
    “不可,岂能因一谣言而掘帝陵!”
    “他北燕说什么便是什么,无凭无据突然弄出个先帝,谁知是真是假。”
    “是啊,派人去先帝陵一探就知。”
    吵吵嚷嚷中,封琰忽然冷笑一声,道:
    “掘什么,里面本就没人。”
    “你们这些装糊涂的、真糊涂的,听好。”
    “朕直说了吧,你们希望他活,还是希望他死?”
    第115章 红线劫(中)
    “你们想要他活, 还是想要他死?”
    好一句诛心之问。
    那些佯装争执的阁臣们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似的,脊背冷汗直冒。
    如果“要先帝死”,那就是要从此把脖子递到皇帝的刀下,因为君王是真龙天子, 是圣人的象征, 如果君王一个不高兴, 大可以说他弑父之举是受大臣蛊惑所为,他是可愿下个罪己诏了事,但表明态度的大臣就会被钉死在史书上。
    史官会说:某年某月某日,某大臣惑上弑父。
    这种话是绝对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否则他和他的家族就会被绑死在当朝天子的战船之上。
    可眼下这场面, 当着明显愠怒的天子,谁敢放言说“应当迎先帝还朝, 奉为太上皇”这种话?也不看看皇帝那刀有多长!
    “很难回答吗?”封琰凉凉地问了一声, 目光所及之处, 大臣们的头压得更低。
    片刻后,他轻笑了一声, 道:“朕晓得你们在想什么,在座的十有八九祖上都是显耀过的, 最厉害的都有干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若真换了个稻草皇帝, 尔等在后面不敢称万岁, 称九千岁的心还是有的。”
    除了几个元老外,其他大臣连忙跪在地上, 齐声称“不敢”。
    “也没多久, 算算不过是七年间的事, 大浪淘沙, 朝代更迭,你们活到现在什么没见过?背地里也不知想了多少次——时无英雄,教一个没前途的越王得了天下,若是换个平庸点的君主,何至于如今没有你们大展拳脚的余地?反叫那些没有家世的年轻人上了位?”
    “今年削了不少世家爵禄、减了恩荫,有的人,原本家里十个儿子,十个都有官做,而今十个里面只有三个有官做,其余的要么考科举,要么只能做个富家翁,所以你们有的人愤愤不平,总觉得……没有祖上襄助封氏,这皇朝何能立得住?这皇帝卸磨杀驴,实非明主,倒不如换一个。”
    封琰说到诛心之处,阁老们便再也站不住了,连忙说道:
    “陛下,臣等于乱世之中得遇明主,乃承天之幸,岂敢生那二心!只是陛下也为人子,可万万不能背上那悖逆大罪,让后人耻笑啊!”
    “朕是人子,封逑算人父吗?昏成他那样的翻遍史书又能找到几个出来,北边那姓朱的肯养他这么多年还不杀了他,若非所图必大,岂能忍他苟活于世?”
    话说到这份上,阁老们一个个都哑巴了,满肚子虚伪之辞此时竟拿不出一星半点。
    皇帝根本就没有同他们周旋什么有悖孝义之道的烂话,上来就摆明了态度——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就是要宰了那昏君,绝了你们的念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陛下心意已决,那老臣……”贺公沉默了一阵,咬牙道,“那老臣宁担这千古骂名,也要附议一回。”
    “贺公??”
    其他阁老十分诧异,在场的大臣之中,只有他这个阁老的儿子有实际军权在手,是可以反对皇帝的。
    但他没有,皇帝两句话下来,他就服软了。
    封琰看了贺公一阵,缓缓道:“贺公,可是霞州归来,心境有所变化?”
    贺公硬着头皮道:“臣已老迈,不如陛下远见卓识,愿附议陛下出兵,而且臣还提议……倘若当真、当真要杀,请效法北燕,迎接先帝从帝江上游渡来,再中流击之,至于世间舆论,便推说是帝江上游冰凌顺流而下,击破船只所致。”
    “贺公宝刀未老,连布计都想好了,可谓忠贤。”封琰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看向其他人,“可还有人愿献计?”
    贺公朝身后暗中使了个眼色,又有一阁臣上前道:“臣以为,陛下既决意快刀斩乱麻,那便不宜久等,以支援桐州、燧州为名着即发兵,越快出兵,越可打北燕一个措手不及。若犹豫不决,让他们提前把先帝送归,等到先帝一登岸,那就夜长梦多了。”
    “很好。”封琰道,“平时未见几位阁臣建言献策,临到这等勾心斗……迎战外患之时,几位倒显露出些真功夫。”
    “臣等都是为陛下着想。”
    眼见得封琰把桌上的刀收回了鞘,贺公总算长出一口气,满脸堆笑道。
    “既已定计,那不妨今日就……”
    “慢。”
    众人望向门口,只见闻人清钟并着两个风尘仆仆的鸿胪寺官员来到文渊阁,向封琰见礼之后,一看眼前这情景,道:“敢问陛下,诸位阁老可是在讨论刚才那事关先帝的急报?”
    “然也。”
    “臣以为,北燕敢下国书,必有所恃,与其胡乱猜测,不如舍远求近,直接寻西陵公主问个明白。她既为朱明亲妹,没道理对先帝之事一无所知,此乃眼下第一要务。”
    ……这“北明珠”也太惨了,才嫁来大魏没几天,就横遭家国博弈。
    而且大家都懂,陛下连美髯大臣都不放过,西陵公主如此绝世佳人,若是被这般逼问,美人神伤必定记仇,万一以后皇帝想开了怜惜起来,受奚落的还不是他们。
    在场的大臣里有的想给皇帝台阶下:“西陵公主虽然如今还没来得及封个位份,但毕竟已是皇妃之身,陛下不如……”
    封琰:“择日不住撞日,叫她来,现在就问。”
    高太监得令,出了文渊阁吩咐内监传西陵公主,岂料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内监惊慌失措地进来跪报。
    “陛下!望舒宫回报,西陵公主在花园闲坐时失踪了!其贴身宫女死了两个,现场只留下一红线绳结和一张纸条,疑似被歹人绑走!”
    说着,内监呈上红线绳结和纸条。
    红线结还是如同两条灵蛇盘卷的老款式,再看那纸条,上面赫然写着——
    “世无并蒂,孤芳独赏。仙神唯我,红线娘娘。”
    ……
    “西陵公主失踪了?”
    整个宫殿都乱起来,禁军四处搜寻,以至于惊扰了后妃们的茶会。
    “这是皇宫,又不是闹市,一个大活人怎么能失踪。”
    “那可说不准,咱们宫里又不是第一次出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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