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归来之后,三个孩子便回到正院内堂,一起陪着祖辈默默地用午食。

    柴氏看孙女仍是瘦得有些脱形,原本十分合体的一身斩衰如今看起来松松垮垮,不由得劝她多喝了些汤水。李遐玉皆依她所言,喝了驼蹄羹、莲子银耳羹等,又进了些温热过的酪浆助消化。

    柴氏便道:“元娘,明日不如就换成素服罢,这斩衰也不必再穿了。再过几日便到了除夕,你和玉郎正好都换一身新衣裳。我让侍婢用滩羊皮做了长袄、白狐皮做了轻裘,你们俩都试一试。三郎也做了几身作替换之用。这些时日,你们三人都瘦了好些,若是不合适,再让婢女拿去改一改也好。”

    “多谢祖母!”谢琰与李遐龄齐声道。

    李遐玉垂眸望着自己身上粗糙的麻布孝服,自然不会拂了祖母的好意。服斩衰三年,也不过是为了表示哀痛之意。如今她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做,不必要在乎这些俗礼。因她心中再清楚不过,便是不服斩衰、不禁肉食,他们姊弟俩心中的痛苦也丝毫不会比任何失去父母的孝子孝女少。

    “服饰吃食皆是小节,大节不失便可!”李和豪爽地挥了挥手,不小心使的是受伤的手,立即传来阵阵抽疼,遂不动声色地捂住了伤口,“三郎、玉郎,随着我出来!从今往后,由我亲自监督你们修习武艺,须得日日勤勉,不许有半分懈怠!”

    “是。”谢琰牵着李遐龄随着他走出内堂。

    “祖母,祖父的伤不打紧罢?”李遐玉觉得祖父的动作似有些不对劲。

    柴氏倒是十分淡然:“随他去折腾。折腾疼了,自然便消停了。说来,咱们家惯用的医者性情有些太绵软了,得找个常在军营中治疗外伤的军医才好。他们为了镇住伤兵,脾气通常十分暴躁,吼声也不比你祖父低,定能制得住他。”

    “……祖母此计甚善。”以暴制暴什么的,看起来简单粗暴,实则对于李和才最为有效。

    内堂外便是一片苍翠的松林,李和早已经命部曲在松树上绑了几个箭靶,亲自盯着李遐龄练习箭法。经过谢琰的指导,李遐龄已经勉强能拉得开半石弓,射箭的准头也有所提升。对于初学者而言,十中一二已经是很不错了。李和很满意地抚着长须,心里给孙儿准备了各种磨砺计划。

    谢琰亦在他们旁边磨练射艺。不过,他射的目标是松树上挂的制钱,使的也已经是六石弓了。用六石弓射制钱中间的孔,光是控制力道便已经很是不容易。若是力道太重,恐怕箭穿过钱孔时,便会扯断绳子,将钱远远地带飞出去;若是力道太轻,却不容易控制箭的方向,连穿过钱孔都很难做到。

    谢琰平时射箭皆是十射十中,增加难度之后,却只有十中五六,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李和对他的成绩十分不满意,在旁边喝道:“别说区区六石弓了,你往后平时就须得用十石弓,战场上才能轻而易举驾驭军中用的射程最远的弩箭,不至于在替换连弩所用之箭的时候顾不过来!临时拉得动床弩,则更能威慑敌人!”

    谢琰点头称是,依旧不急不躁地拉弓射箭。

    坐在廊下观看的李遐玉忍不住轻声道:“祖母,床弩是攻城之器罢?用于两军对敌未免有些大题小做?”

    柴氏道:“床弩射程最远,若想取躲藏在大军中的敌首之性命,或者射断他们的军旗时,确实是颇为得用的。”说着,她瞥了瞥孙女,低声道:“元娘还是对这些感兴趣?平常习一习骑射便罢了,祖母往后会带着你好生学习主持中馈,打理家中的庄园店铺。经济庶务,都是女子必须学的。只有善于经营,才能撑起家中的用度。钱财看来都是俗物,却是一家人生计所在,不可轻忽。”

    李遐玉抿了抿嘴唇:“祖母,主持中馈于儿而言并非重要之事。儿眼下只想为阿爷阿娘复仇,彻底踏平薛延陀人,平定漠北漠西的胡虏,安我大唐之边疆。祖母便是女中豪杰,为何却想让儿变成个寻常的女子,只能依附于人过日?除了咱们自家之人,还有什么人值得信任?祖母便能放心将儿交给一个陌生男子么?”

    柴氏望着她,心中微微一恸:“祖母自然会仔细给你挑选夫婿。”她当然认为,自家孙女千好万好,品貌才华皆无可挑剔。若是要替她找夫君,也恨不得从诸多少年郎中寻一个既才华横溢又情义高华者,才堪堪能匹配。

    “不,祖母。这世间负心之辈何其多,说不得儿便会遇上一个。便是他不负心,或许也有顾及不来的时候。儿怎么能将自己的安危、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李遐玉说得十分平淡,但一个尚未满九岁的小娘子便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难得之极了。

    “儿记得祖母曾给儿讲过平阳昭公主的旧事。高祖起事之时,柴驸马欲前往相迎,不能携贵主一同离开,只能将她独自留在长安面对危险。若不是贵主智计出众,及时离开长安,变卖家产招募收编各路义军——且不说在关中征战连连获胜了,她恐怕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安危,迟早会沦落到楚哀王(李智云,李渊第五子,李世民庶弟)那般无辜被杀的境地。”

    她虽年纪尚幼,但说起这番话时,双眸光彩盎然,英气迫人,气度亦十分不凡。柴氏恍然间,竟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年幼时的平阳昭公主。

    “如同平阳昭公主这般的巾帼英雄,才当得起军礼下葬之殊荣。”李遐玉接着道,“只可惜她英年早逝,国朝建立之后又急流勇退,不然定不可能只有那些成就。儿觉得,她的才能犹在柴驸马之上,足可与当今圣人比肩了。”劝服收编七万义军,军纪严明,形成威名远扬的“娘子军”,数度打败隋将屈突通,占据关中大片土地——作为一个女子而言,绝非易事。

    “倘若平阳昭公主就像一位寻常的贵主,她只能任人主宰生死,不会创下‘娘子军’的佳话——亦不会有祖父与祖母如今的生活。因而,儿仔细想过了,欲效仿平阳昭公主,训练‘娘子军’,将来也好上战场杀敌。”柴氏曾是平阳昭公主的贴身侍婢,李和则是侍奉她的部曲。两人都曾追随这位贵主南征北战,后来被她放为良人,分别赐了李姓与柴姓,又亲自给他们主婚。两人在她的麾下挣得赫赫军功,这才从最卑贱的奴婢、部曲,成了如今的正四品折冲都尉、朝廷册封的诰命郡君。

    柴氏沉默片刻,方道:“我本是贵主身边的贴身侍婢,比你更清楚贵主的性情与才华。她是个万中无一的女子,无论以前或是如今,她都是我平生最为敬佩尊重之人。然而,你只见到了贵主的荣光,可曾想过当年她担负的压力?可曾想过她破釜沉舟的魄力、急流勇退的决断?”

    “贵主何其有幸,生在此世,生为高祖心爱之嫡女。若是寻常女子,必定不可能如她那般建功立业;若是寻常女子,夫家恐怕也容不下她这般的奇才。然而,她又何其不幸,被情势逼得不得不自保,不得不站出来。她的身子骨本便不算十分强健,东征西讨又伤了根本,这才会年纪轻轻便病逝了。”

    柴氏深深地看着孙女,握住她柔软的手:“元娘,你可知这条路会有多艰险么?”

    李遐玉轻轻颔首,决然道:“祖母,儿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儿生性便不愿被困在宅院之内,心中又有阿爷阿娘之仇。或许,儿注定便要像祖母一样,征战沙场,走一条不寻常的路。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又有缇萦救父,为何不能有李元娘领军为爷娘报仇雪恨?”

    柴氏轻轻一叹,抚摸着她白嫩娇美的脸颊:“元娘,你看,祖母的手因常年练武,手心皆是茧子,无比粗糙。你是个爱美的小娘子,可受得住?”

    “祖母,美与不美,又有何妨?”李遐玉道,“若是貌比无盐,难道女子就不能堂堂正正活下去么?而且,若是大仇得报,儿再护养也来得及。”说到此处,她难得露出几分俏皮之色:“那时候,若是有人不嫌弃,儿便带着娘子军嫁他就是了。如此,祖父、祖母也可放心了罢。”

    柴氏无奈一笑:“你啊,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口舌之利,祖母说不过你。罢了,你既然心意已决,祖母自然不会横加阻挠。咱们家的小娘子,就该有这般志气。”她略作思索,又道:“武技不必说,祖母便能教你。女子毕竟气力稍有不足,可用弩箭御敌。横刀太重,不能多用,祖母再想想如何给你造些轻便锋利的刀刃。”

    “多谢祖母。”李遐玉十分感动,投入她怀中,“儿就知道……不论儿想做之事有多惊世骇俗,祖母一定会支持儿。”

    “你祖父治军太粗鲁,不适合你。当初祖母跟着贵主,也颇学了些治军之道,你或许可以试一试。”柴氏接着道,“贵主当初建的‘娘子军’,虽有不少像我这般的婢女出身的女兵,九成九却都是男子。你所建的‘娘子军’,当然也不能只有女子。你祖父还有数百部曲,都让他给你罢。至于女兵,再选上数百人……”

    她一心为孙女打算,李遐玉听了,更是紧紧地搂住她,享受着她的怀抱带来的温暖与安全感。她一向敬佩祖母,又全心信任她,这才将自己的打算都和盘托出。却料不到,不仅得到了她的认可,她还全心全意地为她出谋划策。

    有祖母的支持,无论未来将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无论将受到多少非议,她都会坚持下去。而且,不单有祖母,祖父、兄长与阿弟一定都会站在她这一边。如此,她便已经是无所畏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平阳昭公主,是二凤的姊姊,在李渊的几个嫡子嫡女当中,也许是排行最长,也许是排行第二。她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以军礼下葬的女性,而且军事才能十分牛掰╮(╯_╰)╭。说到唐朝最牛的公主,弄权的太平我觉得都不算什么,平阳昭公主是可以傲视她们这些晚辈的——有本事就当个开国功臣,仗着爹娘想当皇太女没成功什么的,就别拿出来说事了。

    另外,李智云是个悲催孩子。当年他和李建成在河东,李渊起事之后,隋军要抓他们俩。李建成这个嫡长兄丢下十四岁的他自己逃了,李智云不幸被抓住,然后让阴世师弄死了——阴世师,就是阴妃的爹,也就是之前说过齐王李祐的外公——所以说,二凤心真大啊,这家人把你弟弟弄死了,还把你家祖坟给挖了、祖庙给烧了,你还纳了他家女儿为妃——当然,这是李渊仁慈,夷三族,就把这姊弟俩留了下来,还把阴氏赐给了二凤为妾室。而且,阴弘智确实在玄武门的时候给了他不少支持。总之,都是李渊的错啦,他的心最大!阴家是有反骨的,李祐谋反好像也并不意外……otz

    ☆、第十九章  表亲投奔

    这厢祖孙二人正低语着商量往后“娘子军”之事,另一厢李和兴致勃勃地继续鞭策谢琰、李遐龄练习射艺。就在此时,家中的大管事李胜匆匆而来,行礼道:“娘子,方才有两个乞儿来到门前,自称是孙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家人都已经不在人世,所以前来投奔。”

    “孙家?”李遐玉双瞳微微一缩,简直难以置信居然会听到这样的消息,“不……不会罢……儿记得,祖母曾经说过,怀远县城并未被薛延陀人攻破,外祖家皆安然无恙。”更何况,李信与孙氏去世的消息,她在回到老宅的那一日,便已经派人前去知会了孙家。后来部曲两日之间驰骋而归,也说孙家已经接到消息,并打算将家中诸事都处理好之后,便遣舅父舅母过来吊唁。外祖父、外祖母还殷殷叮嘱,让她开春之后便带着玉郎去怀远县小住几日,也好散一散心。

    做丧事道场的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她确实不曾见到舅父舅母出现,只以为他们一时耽搁了,定会马上赶过来。谁能想到,如今却传来这样的噩耗,教她如何愿意相信?

    柴氏神色凝重,沉吟片刻道:“不过是两个小儿,想来也不可能随意编出什么谎话。我和元娘这便去看看,或许亲家那一头,确实出了什么事。”她拧起眉,抚了抚李遐玉的脸:“元娘,别担心。咱们先去看一看他们,再立刻派出部曲去怀远县城查探。”

    祖孙二人遂离开廊下,快步去往外院。李和见她们神色有异,让谢琰、李遐龄都暂时停了下来,沉声道:“许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且随我去前头看看。记住,便是咱们家的娘子再如何厉害,也仍需得事事都护着她们,时时都记得为她们遮挡那些个风风雨雨、流言蜚语。”他并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教导孙儿的机会——当然,也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调教未来孙女婿的机会。虽然柴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他越看谢琰越喜欢,小心思也从未改变过。

    “是。”谢琰与李遐龄皆认真地点头。

    一家人都来到大门之侧的阍室中,便见里头确实坐着两个衣衫褴褛、冻得浑身乌青的乞儿。他们见到李和与柴氏时,仍显得有些畏惧,但当看到李遐玉、李遐龄之后,双目立刻亮了起来,高声唤道:“元娘!玉郎!”

    李遐玉双目通红,强忍着泪水道:“表兄!二娘!居然……居然真的是你们……”孙氏拢共就一位兄长,膝下有一子二女。长女是大娘孙春娘,今年应该已有十四岁;唯一的儿子名唤孙夏,因生得虎头虎脑,小名憨郎,今年十二岁;幼女便是二娘孙秋娘,只得六岁。而今孙夏、孙秋娘居然沦落到这般地步前来投奔,可想而知,孙家其他人定是都已经不在了。

    “呜哇!”李遐龄对表兄表姊也仍然有些印象,想到外祖一家都已经不在了,忍不住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让只比他大两三个月的孙秋娘也啜泣不止,孙夏愣愣地看着他们,亦擦起了眼泪开始干嚎。

    柴氏看着四个孩子抱头痛哭,禁不住轻叹一声:“想来憨郎、二娘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先将他们带去洗浴,用些粥汤垫一垫罢。”她身边得用的管事娘子田娘子躬身行礼,立即出去张罗起来。

    因着李家人丁稀少,许多院落都荒废着,平日并未仔细打理。所以柴氏暂时将孙夏、孙秋娘安置在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俩的院落里,分别住了东西厢房。谢琰命仆从去拿了些他新做的衣衫给孙夏穿,李遐玉也让思娘、念娘翻出些她以前的旧衣,暂且给孙秋娘。

    李和与柴氏立即亲自遣了几个信重的部曲去怀远县城打探情况,回到正院内堂时,便见李遐玉抱着李遐龄,有些怔怔地坐在薰笼边出神。谢琰坐在姊弟俩身边,眉目之间也俱是担忧与沉重。

    “唉……怎么连这般的惨事都教咱们家的孩子遇上了?”柴氏低声长叹,“如今,他们身边也只剩下咱们这两把老骨头了。”两个月内,接连失去父母、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也不知元娘和玉郎能否承受得住这般的打击。孙夏与孙秋娘则更是可怜,想是已经无处可去了,这才从怀远县来到了弘静县。

    “往后,就当咱们膝下有三个孙儿、两个孙女就是了。”李和道,“以前还经常觉得这个宅子实在太大,缺少人气,往后想必便会热闹一些。”

    李遐玉回过神时,便见祖父祖母与谢琰都围在她身边,难掩忧心之色。她定了定神,有些勉强地道:“方才刚听闻噩耗,实在有些受不住。眼下却已经好多了,祖父、祖母与阿兄都不必替儿担忧。”许是已经习惯了,接二连三地失去至亲之人,她心中固然痛苦,这痛苦却有些麻木起来。再如何哭闹,已逝之人也不会再回来。她心中的痛楚、愤懑与仇恨却越发盘旋不休,也更坚定了报仇雪恨的信念。

    “好孩子,心中难受便尽管哭出来,在我们面前何须忍耐?”柴氏怜惜道。

    “祖母,儿已经哭过了。许是……许是先前泪水流得太多,如今却一点也不想哭了。”李遐玉回道,说话间刚开始尚有些茫然,及话音落下的时候便已经是满面坚毅之色,“哭得再厉害又有何用?儿只想知道,外祖一家的惨事究竟因何而起。再仔细想想,日后该如何为他们报仇。”

    柴氏本想说,难不成你这一辈子便只剩下“报仇”二字了?然而,看着孙女的模样,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大仇未报,谁心中都不会平顺,谁都不可能像什么都不知晓的人那般无忧无虑地生活。换而言之,若是连这般深仇大恨都能忘怀,又怎会是他们李家教出来的孩子?

    说话间,已是里外焕然一新的孙夏与孙秋娘便过来了。他们这一路比当初谢琰、李遐玉、李遐龄更加辛苦,饿得面黄肌瘦不说,手脚都已经生了红肿的冻疮。而且,孙家本便是蓬门小户,在怀远县有些田地与店铺,亦只能算得上是个殷实之家。虽则也雇了几个奴仆伺候,但平时老老少少都须得做些家务活。故而,孙夏、孙秋娘虽然曾经来过李家,但见了他们家的做派之后,仍然拘谨得很,浑身上下都显得很不自在。

    “赶紧坐下。”柴氏道,“阿田,将夕食传上来罢。给憨郎、二娘准备些易克化的羹汤,不能太过油腻,免得贸然进了这种吃食,反而伤了脾胃。”她安排得很妥当,但到底浑身都透着寻常男子远远难以企及的威势,看起来并不容易亲近。

    孙夏性情粗疏,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孙秋娘不过是个年幼的小娘子,看起来柔柔弱弱,就像孙氏一般,本能地对柴氏生出了敬畏之心。李遐玉不忍见她瑟缩的模样,便让她过来坐在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道:“表兄、表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一直不曾派人过来与我们传消息?月余之前,我曾遣部曲告知阿爷阿娘去世之事,你们可知道?”

    孙秋娘细声细气地答道:“我们都知道。家里还为姑父和姑姑哭了好几场,阿爷已经打算好,带着阿娘、阿兄和我过来怀远县。”她口齿很清楚,看起来便比孙夏伶俐许多。孙夏听了,也用力点头道:“阿爷说过,冬至祭祖之后便动身!”

    “那到底发生了何事?”李和追问道。

    孙秋娘身子微微一抖,嘤嘤哭泣起来:“祭祖那一天……我们坐着牛车出了县城……一伙强人就举着刀冲过来……”想来她光是回忆便已经怕得狠了,说话间有些支离破碎,身体也不断地往李遐玉怀里缩过去。

    孙夏虎目含泪,补充道:“那些人都是疯子,见人就杀!杀了人再抢东西,后来还闯进了县城!到处都是死人,我们俩被阿爷阿娘藏了起来,亲眼看着他们……偷偷把他们掩埋之后,我们不敢进县城,随着一群人乱走,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没有吃的,穿的衣衫也被别人抢走了。后来还是秋娘说,不如到弘静县来。”

    “冬至是十一月初,如今都已经要到除夕了。”李和的脸色越发阴沉,“怀远县发生了这般惨事,居然没有人告知于我?!”他虽是武官,但好歹也是一府折冲都尉,在这弘静县中官职最高。怀远县就在弘静县之北,两县相邻,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分毫不知?!

    “你冲着孩儿们大吼大叫作甚?”柴氏横了他一眼,示意李遐玉安慰吓坏了的孙秋娘,“也许是怀远县县令有意按下此事,也许是旁人当咱们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便并未前来打扰。”当然,无论如何,被他人隐瞒到这般程度,河间府的兵士、自家的部曲都需仔细整顿一番就是了。

    这时,夕食已经传了上来。厨下特地给孙夏、孙秋娘准备了易消化不伤脾胃的吃食。两人虽然之前喝了些热羹汤垫一垫,但仍是饿得很,见了吃食便忍不住有些狼吞虎咽起来。李遐玉想起他们当初流浪时饥饿难耐的模样,心中不由得酸痛难当,便温声劝他们吃得慢些,别噎着。

    谢琰、李遐龄默默地望着他们,心中都十分沉重。他们勉强用了一些吃食,便再也吃不下了。

    吃饱喝足之后,终于从惊惧饿寒交加中缓过劲来的孙氏兄妹便显得很是疲倦了。李遐玉、李遐龄与谢琰将他们送回院子里去,一路上五人都依然十分沉默。孙氏兄妹对他们仍有些陌生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三人则都觉得,这一回那群丧心病狂的恶人,很可能就是一伙马贼。他们亲手杀过马贼,也曾被马贼追杀过,大抵对这帮人有些认识。但却从未料到,这群马贼居然如此猖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民众,烧杀劫掠。

    到得院子中后,谢琰、李遐龄送孙夏回东厢房,李遐玉送孙秋娘回西厢房。及告别时,孙秋娘忽然抱住她不肯放,嗫嗫道:“阿姊……我,我害怕,可以和你一起睡么?”她抬起首,一双波光湛湛、仿佛时刻都含着轻愁的眼睛与孙氏极为相似,里头却充满了恐惧惊惶与不安。

    李遐玉看得心中大恸,轻声道:“好,有我陪着你呢,不必害怕。”

    正院内堂中,柴氏与李和相对而坐,叹息不止。他们原以为生活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却不料又出了这样的惨事。

    “憨郎年纪大些,住在一个院子中有些不合适。”柴氏道,“年后我便将第三进收拾出来,再把右路的大院子隔成三个院落。元娘带着二娘住在第三进,玉郎、三郎和憨郎住在一处。”

    “随你安排就是。”李和叹道,“他们平日也很该多在一起,不能生疏了。”

    “除了咱们,也只得他们兄弟姊妹几个互相依靠了。”柴氏接道。

    ☆、第二十章  怀远之事

    怀远县所发生的劫掠杀戮事件事关重大,李和气怒交加,连夜派人将居住在弘静县城内的折冲府武官们都唤了过来。

    折冲府是遍布大唐疆域的地方军事机构,其主要职责有两项:一为番上宿卫,即轮流派府兵前往长安担任宿卫之职;二则是番代征防,即轮流于所在地驻防戍卫,协助地方守囚维持治安,或者临时奉紧急军务出征等。河间府是灵州北部唯一的折冲府,番代征防的戍卫范围主要便是怀远、弘静二县。虽然按理说折冲府只防备薛延陀人或其他胡族叩边侵扰,但马贼肆虐之事说来也十分微妙,多少有折冲府戍卫警戒不利的缘故。

    故而,李和愤慨的并不仅仅是此事牵连甚众、受害者众多,官府不但不通告四方、剿灭马贼,反倒按下此事不提——而是他作为折冲府长官居然被隐瞒了消息。今日马贼逞凶他一无所知,那他日薛延陀人再犯,他难不成仍是最后知道的人?!

    他越想越是愤怒,提着一柄长陌刀便往外走去。

    不料,谢琰却守在通往外院的月洞门边,见他气势汹汹走来,行礼道:“祖父,孩儿想跟在旁边听一听,不知是否合适?”此事他亦觉得十分蹊跷。这数十日内,前来李家吊唁的客人何其之多,却没有一人将真相告知李和,那怀远县县令如何能做到将消息瞒得如此严实?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此事?是谁打定主意要将李和排除在外?仔细想来,总觉得似有阴谋隐藏其中。

    李和银眉倒竖,冷哼道:“想听便听!!”

    于是,祖孙二人来到外院正堂内。李和大马金刀地坐在中间的胡床(靠背椅)上,将陌刀竖在旁边,虎目圆睁,炯炯地盯着大门处。谢琰知道那些武官住得有近有远,时候也已然不早,一时之间恐怕赶不过来,便试着转移李和的注意力:“祖父,薛延陀人劫掠夏州、灵州,为何朝廷迟迟没有反应?”

    李和闷声回道:“竖子无知!朝廷怎可能没有反应?先时都督便已经传了信,说此次薛延陀人发兵二十万骑,直取阿史那思摩(李思摩)所在的定襄都督府。来灵州、夏州,只不过是为了扰乱咱们的判断,不教大唐边军去支援那些突厥人而已。突厥人果然不敌,连连败退,如今已经退守朔州城,早便往长安遣使告急了。”

    朔州(山西)位于河东道北部,隶属代州都督府管辖,已是在长城之内了。这说明,位于黄河之北、阴山之南的突厥羁縻都督府定襄都督府已经陷落,连带地处关外的胜州也未能守住。在他们以为战事已经平定、生活恢复安稳的时候,遥远的河东道却依旧正在激战。一旦朔州失守,雁门关便告急,河东道其余州府如代州、并州等亦危机重重。

    “如今朝廷定是已有安排。”李和道,“都督早已经开始征集粮草,几乎隔两日便会传来战报。只不过兵部符契尚未发到河间府,为了避免薛延陀人提前得知大军动向,所以我只能按捺不动罢了。”另外,他胳膊受伤,其实也不适合大张旗鼓回到军营里去操练兵士。不过,没想到,因种种缘故他不曾去往军营中,却被那些个胆大包天的人当成了瞎子聋子!

    “想来,祖父出征之日应该也不远了。”谢琰道,“不知到时候孩儿可否随着一同去?”战况瞬息万变,李和很可能无法留在家中一同过年。而他心中亦跃跃欲试,想知道大军挥师出征究竟是何等雄壮而又何等艰险。

    李和瞪了他一眼:“若不将你留下看顾家里的老弱妇孺,我怎能安心出征?!”

    谢琰怔了怔,他原以为自己被拒绝的原因定是因为年纪太过幼小的缘故,没想到这位长辈却对自己寄予厚望。仔细想想,孙夏虽然年纪比他略长一岁,让他看顾家里却是太过为难他了。想到此,他突然觉得肩头的担子沉甸甸的。“祖父说得是,孩儿必会好好照料祖母和弟妹,翘首盼望大军得胜归来。”

    祖孙二人说着话的时候,河间府的武官们已经陆陆续续到了。

    河间府是上等折冲府,共计一千二百府兵。一府长官便是折冲都尉李和,位列正四品上;其下有左右果毅都尉辅佐,位列从五品下。一府共有校尉五人,均为从七品下;每个校尉率领旅帅二人,每个旅帅底下又有正副队正各二人。旅帅为从八品上,队正为正九品下,副队正为从九品下。

    这段时间,李和在家中养伤,军营诸事便交给了两位果毅都尉处理。因时近年关,两人轮流前往军营驻守。此时右果毅何长刀正轮值驻守营中,左果毅郭巡则在家休息。其余校尉、旅帅、正副队正等也皆有轮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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