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神,“咯嘣”一声,咬到什么东西,蓬英皱着眉头吐出来,竟然是一枚铜钱。
    他不太懂人间的这些习俗,“为什么会有铜钱。”
    她迷茫抬目,擦去眼泪,不想让自己大过年的样子太难看,艰难扯了扯嘴角,“财源广进,好兆头。”
    “这样啊。”蓬英煞有其事点头,半懂不懂,却还是掏出手帕把铜钱擦干净,揣进袖袋里。
    阮小花起身,从角落里翻出两个大红灯笼,用竹竿撑着挂在堂屋前,“如你所见,我是个寡妇,男人早就死了,现在连自己的孩子也护不住。”
    这是在赶客。
    她不是小姑娘了,蓬英看她的眼神太直白,她岂会不懂。
    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懂。
    蓬英反应不大,只“嗯”了一声。
    他早就猜到了,看到屋檐下的小木马时就猜到了,她应该是没了孩子。
    若不是他陪着,她便是孤身一人,屋子里也没有男人居住的痕迹。
    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男人死了,另一种是没死,但跟死了也什么区别就是。
    蓬英就明白一个事,她没男人。
    他就有机会。
    阮小花转身看他,他还稳稳当当坐在那,慢慢吃着饺子。
    屋舍内光线昏黄,他身后杂物凌乱,方桌简陋,整个人却如置身庄严而富丽堂皇的魔域宫殿,举手投足,矜持优雅。
    她支着竹竿靠在门框上,仔细地打量他,羽冠束发,黑袍织锦,足踏云靴,从头到尾,极尽奢华。
    出于一种习惯,他这身华贵的法袍和饰品,在阮小花眼中,已经自动换算成灵石。
    阮小花不穷,但也称不上多富,在修士眼里,钱就是资源。有多少钱就能获取多少资源,丹药、法宝、法衣,功法秘籍,直接对等修为。
    除了少数的天之骄子,吃饭喝水都能感悟突破。
    阮小花自认只是普普通通。
    她同样直白,在这充满探究和考量的目光下,蓬英是紧张的。
    发冠歪了吗?衣裳整不整齐?鞋上有没有粘泥?
    他右手持箸,藏在宽大袍袖下的左手紧握成拳,竭力保持体面。
    蓬英胡乱想,若她想复仇,他对她来说,应该是有用的,她不会轻易赶他走。
    阮小花给了他最后的机会,“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爱谁了。”
    她抬手把竹竿竖在墙角,背对着他坐在门槛上,白裙逶迤拖地,是他眼中唯一的纯净颜色,比月光更皎白,比霜雪更清冷。
    她仰望天空,四四方方的天井,如囚笼将她困锁,往后余生都将在悔恨和憎恶中度过。
    “我已经没有希望。”
    一种难言的情绪在胸腔蔓延,蓬英捂住心口,她的痛苦、绝望、挣扎,乃至疯狂,都令他着迷。
    油灯被风熄灭,蓬英起身来到她身边,垂手立在一旁,月光照射在雪地上,天井中是一片晶莹的白,黑洞洞的门框一高一矮两道剪影,被蒙上清凌的光。
    乌云镶有金边。
    时间如墨色的河流,静静流淌着,四四方方的天井口,苦痛的囚笼里,绽开了五彩烟花。
    老房子陈旧的木头味儿,食物残留的香气,燃烧的硫硝。
    是新年的味道。
    深渊或泥沼,我愿与你共沉沦。
    第50章 再启程
    阮小花收拾了一间卧房出来,给蓬英住。
    她每天早上偷偷摸摸隐身出去买菜,回来做好饭摆上桌。
    两副碗筷,一个花盆。
    饭后她收拾好屋子,就抱着花盆坐在天井里发呆。
    楚鸿声通过万花镜同她说了很多话,她静静听完,没有回复。她相信他,相信他说的一切,相信他有好好对她的孩子,相信他也十分痛苦自责。
    却做不到原谅。
    萧逢也说了很多,问她在哪里,还要跟她一起上九华山给孩子报仇,她也没有理会。
    她就想一个人呆着。
    她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蓬英很安静,他在路上搜罗了许多话本,没事就捧着话本看,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时不时发出一点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也是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
    都是很细小的动静,翻书声、脚步声、衣料摩擦声,低低的咳嗽声。并不扰人。
    坐在房与围墙圈起来的方形天井下,一抬头就是灰蒙蒙的天,到这里,阮小花面临一个残酷的选择,岛上寻来的木材只够做一副肉身。
    是救爱人,还是救女儿。
    月华元神已散,就算有了肉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集齐他的魂魄。
    而容容神魂俱都在花盆里,该怎么选,其实一目了然。
    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有过跟她相似的经历,在爱人和孩子之间,心中的天平都是偏向孩子的。
    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住在龙凤镇这几年,孩子也总是问她,“爹在哪?”
    阮小花从来不骗小孩,无论她问多少遍都是实话实说,“死了,死翘翘了,你还没出生就死了。”
    她出门去玩,邻居们问,“你爹呢?怎么光见娘,不见爹?”
    她昂着脑袋,理直气壮,“死了,死翘翘了,我还没出生就死了。”
    孩子的问题总是很多,记性也差,过两天忘记了,又跑来问她,得到同样的答案后,她很久没说话,小脑袋瓜不知琢磨了些什么,开口问:“那还能活过来吗?”
    小孩子,不懂生死,口气那么天真。
    却一语惊醒梦中人。
    孩子想要爹,她觉得可以想想办法,于是查阅古籍,拜访隐世的大能。
    好不容易找到办法,决心付诸行动,孩子没了。
    ……
    阮小花起身,没有从正门走,笔直地飞出天井,越过屋顶跳到了街面上。蓬英看见放在地上的花盆,没有追。
    小孩们在街上乱放炮,她石头一样砸下来,炮仗在脚边炸开,没吓着她,倒把一帮小孩吓得“啊啊”乱叫。
    阮小花不理会,径直朝着小石桥头的顾大姐家去。
    顾大姐也是个寡妇,不过她有两个孩子,是龙凤胎,男人死了好些年,幸好家里有两间铺子,日子也还过得去。
    这里的人家,家里有人的时候都不关大门,她直接走进去,龙凤胎在门廊底下蹲着捡石子玩。
    小孩不怎么认大人的脸,一年多没见,没认出她来,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玩。
    阮小花绕着天井往里走,片刻后顿住脚步,堂屋里有个陌生男人,坐在矮凳上削一柄木头剑,旁边放了一把已经削好的,用桐油抹得亮亮的。
    男人看见她,连忙起身,有些拘谨地扯了扯衣角。
    这个木讷的男人连打招呼也不会,冲她匆忙一点头,进了里屋。不多时,顾大姐走出来,一拍巴掌,“窈妹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阮小花没说话,顾大姐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容容呢。”
    她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没了。”
    这年头,普通人家,小儿夭折并不罕见,疾病、溺水,饥饿……各种人想都想不到的意外,甚至还有人贩子。
    但窈妹儿似乎不是普通人,虽然说刚开始照顾孩子很没有经验,总是闹笑话,但容容身体很好,从小到大没有生过病,窈妹儿又那么有本事,男人们借酒撒疯想调戏她,她一只手能打十个,孩子怎么会没呢?
    顾大姐拉着她进里屋,不多时,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渐渐压不住了,她又不想让自己样子太难看,捞起袍子来遮住脸,顾大姐出门去给她拿了个干净布枕头,她便把脸埋在枕头里,趴在顾大姐膝头上哭,顾大姐一下一下给她顺着背。
    哭湿了半个枕头,人也没了力气,她靠在顾大姐怀里,哑着嗓子说话,“我有一个办法,但只能救一个。他是两成把握,容容是八成。”
    “起先,这个办法是用来救他的,我去庙里上香,说了很多,托佛祖帮我给他带个话,马上就能见面了……”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么一说,顾大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你想用来救孩子,又觉得对不起他,是不是?”
    她没有说话,默认了。
    顾大姐长长叹气。
    如果是她,她也会这么选。别说救孩子有八成把握,就是只有一成,她也会选孩子。
    阮小花说:“他是因为我死的,他过得很苦,我们一直被人追杀,那些人都想让他死,他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我没本事,没护住他……他走的时候,跟我说,不后悔。”
    ——月华不后悔来世间走一遭,阿窈不要太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人间四季,我已看过,还有了你,我觉得很满足。
    ——阿窈,我真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又不要记住我。
    ——阿窈,今生无缘,来世再续。
    于是她再一次崩溃大哭。
    这选择很难,尽管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离开顾大姐家时,天快黑了,那个腼腆木讷的男人已经做好了饭,在外面轻轻地敲门。
    顾大姐劝她,“他也死了好些年了,窈妹儿啊,再找一个吧,你看你还这么年轻,长得又漂亮,何必要这样困死自己呢?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阮小花走出门去,那个男人鼓起勇气跟她说话,“大妹子,吃了饭再走吧。”
    她轻轻摇头,走到大门口,转身,“姐,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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