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七八丈远,顾大姐追出来,朝着她喊:“窈妹儿啊!向前看!好好活着。”
    她没有回头,只是高高举起右手。
    好好活着。
    站在家门口,门上落的铜锁钥匙已经找不到了,阮小花静静站了片刻,伸出手握住,捏碎。
    门内的蓬英听见动静,一下子躲进了房间里。
    阮小花推开门,走出两步,视线落在蓬英常坐那张竹椅上,没有看见人。
    极轻的一声叹息,“果然还是走了。”
    “我没有!”蓬英急忙推开门跳出来,“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别人……”
    阮小花:“……”
    他以为是房子的男主人回来了,自己身份见不得光,当然要躲起来。
    谁让她总是跳房顶,从不走正门,在这里住了七八天,他也一次门都没出过。
    “过了元宵节,我们就走。”这么说着,她扭身进了庖屋。
    他听到她说话时浓浓的鼻音,追过去站在门口,黑漆漆的房子里亮起灯,果然看见两个肿眼泡。
    “你又哭了。”
    很稀奇吗,她常常都在哭。
    阮小花坐在小板凳上,往灶肚里添柴,“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死了。”
    那他不就是她第一次带回家的男人吗?蓬英心生雀跃,宽袍下的右手忍不住胜利握拳,面上仍强装淡定“嗯。”
    她熟练地淘米煮饭,庖屋狭窄,蓬英站在门口看她忙活,“其实我知道你,你叫阮窈,但是我不会叫你那个名字,你想叫小花,我就叫你小花。”
    她沉默。
    蓬英扭扭捏捏,“我,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不知道你平时看不看万花镜,我……”
    阮小花终于抬起头,“那都是乱写的。”
    那个叫境元先生的,老是编排她,最好别让她逮住。
    “不是那些……”蓬英抓了抓后脑,“是万花楼,十年更新一次的修界俏佳人排行榜,你排第三……但我觉得,你应该是第一。”
    阮小花:“……”
    她从来不关心那些。
    “有什么用。”
    能让她的孩子活过来吗。
    蓬英抿唇,没什么用,只是梦想照进现实,他从来没想过可以跟她离那么近,没想到画像上的人突然有一天会出现在面前。
    阮小花说:“既然你那么喜欢看万花镜,应该知道我的事。”
    蓬英点头,当然知道,万花镜中真真假假,他到处收集关于她的信息,自己拼凑出了个大概,大胆猜测,“孩子,是月华的吧,不是楚鸿声的。”
    阮小花没有否认,蓬英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小心抬头看她,“孩子的死,是因为,月华心吧。”
    凌冽的目光如刀剑般刺来,蓬英双手握拳,勇敢跟她对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秘密。”
    蓬英说,“阮清容已经死了,月华心没有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惦记她的心了,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她猛地转过头来。
    是的,这是一件好事。
    早晚都会发生的,至少是在救下月华之前。如果他活过来,她再一次失去孩子,再失去一次他……
    这种事不能往深了想,绕进死胡同里就出不来了。阮小花甩甩头,甩去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吃过饭,她照例抱着花盆发呆,蓬英坐在门廊底下的竹椅上点着灯看书,时不时弄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
    除夕那天下了一场雪,次日雪霁天晴,一场东风刮跑了严寒。
    这几天都是阴天,风却很大,今天出门去找顾大姐,外面好像没那么冷了。
    阮小花偏头,见台阶底下放的几个陶土花盆里种的小菜没人经管,也偷偷冒了芽。
    往年到了这个季节,就要给孩子做风筝了,一做要做好多个,等到天晴的时候带她出去放,还要背上好些吃的。
    春天来了,她的小芽儿也得快些醒,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时节。
    [仙鹊岛上有仙心石,乃太古时白鹊仙死后的身躯所化。取仙心石,每日一滴心头血喂养,九九八十一日后,仙心石吸饱了血,颜色由白转红,镶入心房,便能暂为替代人心。]
    小清容虽尸骨不存,但神魂俱在,以月华木为她炼制一副傀儡身,镶一颗仙心石,引她神魂入内,她就能活过来了。
    过了元宵节,阴沉了几个月的天终于转晴。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那扇陈旧斑驳掉漆的黑色木门上落下新的铜锁,他们再一次启程,朝着未知的远方前行。
    第51章 天上月,地上雪
    她有一把剑,剑名寸心。
    是小破观里出的第一把剑。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师父也很穷。
    有什么好吃的,先给师父,师父不吃,给唯一的女弟子,也就是曾经的阮窈,现在的阮小花。
    再经她手分给大家,这才不再让来让去的。
    大家都是师父捡来的,阮小花也是。
    大人的灵魂住在婴儿的身体里,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被人抱着走。
    她躺在襁褓里东看西看,正狐疑,突然就被按在了水里。
    这户人家太穷了,上头已经有了三个女儿, 第四个还是女儿,打算溺死。
    老道士正在河边洗脸,抬头看一眼,起身杵着拐踩着没膝的河水淌过来,伸出手,“把她给我吧。”
    那人没犹豫,把孩子从水里提出来,塞进他怀里,转身跑了。
    老道士把孩子交给自己的大弟子,柳陌抱过去,走到岸上干爽的地方,把外衣脱下来给她裹上,他的师弟捡起湿透的襁褓,使劲拧干了水。
    大概是看出她与众不同的异世灵魂,尽管她天赋十分一般,师父还是带着她走了。
    她是大师兄带大的,大师兄话很少,眼神很冷,天赋最高,他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能御剑飞行。
    没有剑,用什么代替都可以,树枝、半块破门板、瓦片等等,只要能站人,他就能飞。
    二师兄稍逊,也会画符,用术法点火。
    阮小花当然是羡慕的,但她也有自己的优点——长得漂亮,嘴甜会说话,招人喜欢。
    五岁,她在山里摘野栀子,六朵捆一束,装在竹篮里拿到街上去卖。
    她衣服上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很干净,脑袋后面扎两个小花苞,柳陌会笨拙地用布条给她系两个蝴蝶结。
    她卖花的时候不会满大街乱跑,她会盯梢,会看人,专找面善的富家千金。一大早就蹲在巷子里等着,等小姐们的轿子一出来,她就冲出去。
    一篮子花,天不亮就爬起来去山上摘的,还带着露水,小姐丫鬟们没有不喜欢的,笑骂她小贼丫头。
    她心里哼哼——你们被骗了!我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才不是小丫头。
    采花的时候,她在山里捡到一只红色的小狐狸,九条尾巴,受了很严重的伤,她把它放在篮子底,上面盖着花,卖完了花把狐狸提回去,给大师兄看。
    柳陌给狐狸包扎好,师父说这是妖,于是他们有了小师弟。
    小师弟有近千年修为,化形却只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们手拉手一起上山摘花,卖花。
    狐狸跟她关系最好。
    十五岁,阮小花每天上街捡破烂、卖花,做小生意攒够了盖道观的钱,师父寻了个好地方,那里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月华树,春天开粉白的花,秋天叶红似火,树下是个小池塘,池塘里有很多银色的小鱼。
    她蹲在树下,看见师父从池塘捞出来一条黑色两脚蛇,说什么“龙困浅池”。
    师父把黑色两脚蛇拿到河里去放生了,她颇有些遗憾,那蛇老粗一条,够吃好几顿呢。
    十七岁,师兄师弟们终于出息了,攒钱为了她铸了一把剑。
    不算什么好东西,却也是当时能得拿得出来最好的礼物了。
    微物相赠,聊表寸心,故而剑名寸心。
    后来他们都本事了,寻来更好的铸剑材料,誓要为她铸一把天下最好的剑,她也没要,一直用着那把寸心。
    寸心两指宽,长二十三寸三分,剑身银白,这么多年过去,剑脊上添了许多伤痕,还有一些擦不掉的火燎痕迹,只因她常用这把剑串鱼烤鸡。
    “我的剑在你那里吧。”坐在小石桥的石栏上,阮小花将一缕碎发勾至耳后,冲蓬英伸出手。
    他谨慎退后一步,“不会吧,这种时候你还要自尽啊。”
    阮小花:“……我不自尽。”
    蓬英将信将疑,“当真?”
    “当真。”
    阮小花再三保证下,蓬英才把剑还给她。
    她接过,平置于膝上,双腿微微分开,一掌砍下,寸心从中而断,她连同剑鞘扬手给扔进了河里,“噗通”一声沉底,在碧绿的河水里瞬息不见了踪影。
    “欸?!”蓬英大惊,徒劳伸出手,“你这是做什么呀。”
    师父没了,月华没了,孩子也没了。
    折了寸心,也是彻底告别过去的意思。
    她垂眸望着已恢复平静的河面,淡声道:“师门之谊已尽。”
    之后他们出了镇子,决定往东去,去寻那传说中的仙鹊岛,阮小花下意识伸出右手,掌心空空,她一拍脑门,“遭了,我如何御剑!”
    早知道晚些再折,真是失策。
    蓬英脸上笑意藏不住,“那只能委屈你,与我共乘了。”
    笔直地站在剑上,身后蓬英把住她的肩,她忍不住回头,看见远去的黑白两色小镇,碧色的河流,灰色的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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