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不懂,现在也不懂,从来都不懂。我日夜日夜问着那天上的神仙,什么时候才有好日子过啊,可是那些神仙从来不回答我。谁又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如此振聋发聩的质问,像是对着天响警钟声声震耳,响彻云霄。万宝妆只能单膝跪在床前对她单薄地安慰:“没关系,不要怕。到我这里,谁也不能操纵你。”
    那句会好起来的她如何都说不出来,空落落的安慰有什么用。
    她深深地吐了口气:“大夫,你不看,也不治,我也不怪你,世道如此。但是我可以把她的症状告诉你,你教我吃什么药,用什么药,我们自己拿药自己治。”
    站在后面的小药童恳求地开口道:“师傅,我们就看看她吧,她比我还小呢。”
    这老头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长叹了口气:“罢了,反正老夫也这个岁数了,能活多久还不知道,救个人就救个人吧。”
    就在这时,那个小女孩吐血不止,大块大块的血迹落在万宝妆的手上,从染红的指缝掉落在浅色的被褥和地板上。
    万宝妆惊呼:“你怎么了!?”
    “阿姐,这个妹妹吐血了!”
    那老头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过来,给她号了号脉,脸色越来越沉,眼神里的凝重吓到了屋子里的人。
    他猛地大喊:“快把药箱里的人参喂到她嘴里!”
    “好好好!”那小药童里面放下药箱,从里面翻出来一块人参须放入女孩的嘴中。
    “针!”
    小药童又将银针拿出,快速地铺开在床边,那老头取出不同长短的银针在她的手上不住地扎,细长的银针闪着冰冷的光,在小女孩的手腕上不停地晃动着。
    可是小女孩连嘴中的人参都含不住,从嘴角不住地留下鲜红的血迹,那样的血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的温度,从那具小小的身体里不断地流出来。
    这么小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流出来?
    万宝妆拿着帕子不住地为她擦拭嘴角的血迹,可是怎么擦也擦不完,那些血怎么止都止不住。
    染红的帕子像是被血浸泡过一样,淅沥沥地往下淌着血迹,在被褥床单衣服和地板上,在所有可以留下印记的地方,落下一个又一个骇人的血花。
    躺在床上的另一位女子,不住地哀求着:“丫头,我们已经出来了,你不是一直都想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直到老头子皱着眉头停下手上的动作,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向他,只见他摇了摇头:“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怎么会这样?
    “阿姐?”
    小女孩的气息微弱,但是说话的声音却越发清晰,脸色竟有些红润起来:“这位......姐姐,能把我的卖身契......给我看看吗?”
    看到这样的状况,她看了眼老头,老头怜悯地点点头,她便明白了。
    这是回光返照,最后的时间。
    她连忙掏出怀里的纸张递给她看:“你看,在这里呢,你看这里,是你的名...字......”
    女孩像是笑了笑:“谢谢.....姐姐,可是我......没有名字。”
    万宝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是柔和模样:“你进了我家的门,不若就和我姓吧?我姓‘万’,是千万年之人,千万年之事,千万年之情,千万年之理的万,也是万事如意,万事亨通,万古长存的万......小时候,父母和我说,叠词不仅突出女孩的可爱和乖巧,更是在每次读出时,都饱含亲昵与爱意,以后你就叫‘万年年’好吗?”
    “万、年、年,真好啊.......”
    “嗯,年年,以后的每一年,我们都会记住你。”
    小女孩笑了笑,脸色红润可爱,眉眼弯弯。
    “谢谢万姐姐。”
    本有不屈之心,却奈何命如薄纸,此终。
    “年年!”
    “年年妹妹!”
    “阿姐我害怕。”
    “万姐姐......”
    万宝妆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般,呼吸停顿,僵跪在床边,怎么会这样?
    另一位女子掩面痛哭不停,惹得新雨清泉也跟着流泪哭泣。
    听见小孩说他们害怕,万宝妆才起身温柔地抱住清泉和小景:“不用害怕,她不过是个苦命的女孩罢了,现在她得到了自己的自由之身,化作一缕风飘散,想必也是快乐的吧。”
    可是她没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忍到哽咽,就连怀抱着两人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着。
    “愿她来世,生在幸福之家,要记得来我家面前讨颗糖吃。”
    涂月在边关见多了苦命的人,看到这般状况心生怜悯却并未失态,他笨拙地走上前安慰着新雨:“不哭啦,我的帕子给你用,这一次是手帕。”
    时间被拉紧成一条绷直的线,良久,万宝妆才抹了把脸,重新镇定下来:“大夫,你再帮我们看看另一个女子吧。”
    老头子叹了口气,伸手为那个女子把脉:“吃药多年,伤了身子根本,如今又瘀伤血痕堆积,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啊。”
    老头子摇了摇头:“剩下的老夫不便再看,女郎你给她看看再告知我一声吧。”
    说罢便叫着一旁的几个小子出去了。
    万宝妆温柔道:“这位姑娘,我先帮你褪去衣裳。”
    衣裳褪去那一刻,她愣在原地,仿佛失去了语言功能。
    “奴吓到你了吗?”
    都是些烫伤、鞭伤、割伤,伤在十分刁钻的地方,既不被外人看出来,也不影响日常活动。
    万宝妆怜惜地叹了口气,安抚道:“没事啊,不要介意,我们同为女性,现在只是在治病瞧瞧而已,还请你把腿打开,我帮你看看。”
    女子苦涩一笑,眼底的泪止不住地流。
    她都已经是个不入流的瘦马了,多年来躺在床上,谁曾怜惜她,谁来问过她,让她不必介怀。
    都是那些个不忍再看的伤,万宝妆告诉老头以后,老头像是十分可怜她一般,最后叹了口气开了些药。
    涂好药以后,万宝妆给她拿了件自己干净的衣裳为她穿上。趁着涂月和清泉他们在厨房里熬药的时间,她和新雨拿了几件合适的衣裳出来,为万年年换上。
    说来也真奇怪,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她居然一点也不害怕。
    不仅给她擦拭了一番,还编了好看的发型,簪上钗环和漂亮的绒花,给她描眉点唇,穿着好看的衣裳,小姑娘抱着自己的身契,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许久未见战荣景和涂月回去,战容肃也找了过来,涂月拉住他往旁边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他才明白都发生了什么事。
    果敢、勇气、善意,难能可贵。
    他什么也没问,沉默地帮她处理那些琐事。
    几人在城外买了块地,把小小的姑娘装到那个四四方方的棺里,放入那个黑黢黢的地坑中。
    黑色的地底有吃人的蛇虫怪物,她担心睡在这个棺木里的姑娘会害怕,便在底下铺了一层漂亮的干花和树枝,在她的手上放上一个祈福的荷包。
    也许时光流逝,这里的一切都会腐朽化泥,但是至少现在,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最后在那块牌子上写下:万年年之墓。
    ............
    “阿姐,年年姐姐这样的姐姐还会有很多吗?”
    “有啊,很多啊,有光的地方就会有暗。”
    “阿姐,我们能帮助她们吗?”
    “清泉,我们能救一个人,也能救两个人,像是路边看见的漂亮花朵,捡到一朵是一朵。可是这世间是很大的,那满院满墙洒满在各个角落的花,我们看不见,也捡不了。”
    “真的捡不了吗?”清泉握紧了阿姐的手,有些难过地抬头看向阿姐,“阿姐,读书可以救她们吗?”
    万宝妆笑了笑,声音飘渺无感,像是从风中传出来一段不甚清晰的声音:“不知道啊,阿姐也不知道啊......”
    “........嗯”
    第39章 不可为   明知不可为
    坟, 是埋葬后筑起的土堆,一个沙土筑起鼓出来的小小土包,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土包里面就有一位长眠的故人。
    这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不知道凌风从哪里找到的,这样宁静的郊外。抬眼望去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这里是青山脚下, 不远处是一片片刚种植的麦田和羊肠小道, 边上都是不知道的花朵, 从这小路过来, 身上都沾染了那些野草野花的气息。
    一山浓绿,天空湛蓝, 白云朵朵;一野层叠, 花草铺陈, 鸟鸣不已。连吹来的风都格外的轻柔宁静,从邱阜涔水拂过。
    战容肃一直站在后面看着她们几姐弟,沉默地帮她处理那些气力活,不曾多问也不曾多看。
    可惜现在的万宝妆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看见成年的男性, 任何成年的男性,她略带深意地看了青年一眼, 便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
    在泥泞的小道上走路的滋味不是很好受,可是万宝妆全然没在意, 她那么懒散安逸的一个人, 居然也能感觉到一阵凄恻哀痛, 甚至思及己身。
    刚来此地时孤身一人, 不得不自己出面解决户籍房子问题。
    如果我遇见的人不都是良善之人?
    如果我稍微迈错一步?
    如果我也不慎落到这般地步,我能改变什么吗?
    回到家中,她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一般, 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来,她让几个孩子先进了屋里。自己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独自漫游思索。
    夕阳将落,那么朦胧又迷离的光从云层中投出,不时吹来寒冷的风,冷意贴在裸露的手背,一路透到心底。
    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麻醉自己的灵魂,成为这个朝代里众多平庸人之一吗?
    来自千年之后的自己,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
    在这漫长的岁月长河里,那些伟人前辈们燃烧自己,留给我的仅仅是书本上的义务教育吗?
    战容肃总觉得女郎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可他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听见身后的声音,万宝妆突然站住,背对着他问道:“你也是这样吗?”
    “什么样?”青年十分疑惑,随即就听明白了那未尽之语,他追了上来解释道,“我从来不曾踏入过那些烟花巷柳之地。”
    “你是觉得她们很脏,都不屑于与之相处吗?还是觉得饱读圣贤书,逛青楼总是有辱斯文。”
    “当然不是,这从来不是她们的错。”
    万宝妆转过身来看向他:“既然不去烟花巷柳之地,那你的家中也是有小妾通房红袖添香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过。”青年认真地看向对方,“我年少时便随父征战沙场,多年来辗转在各个海域和边塞,一直沉浮于浩瀚的海域里,不曾有多余的心思做那些事。”
    青年像是把自己的伤疤轻描淡写地撕开:“战争结束后,便来到这样一个看不见海的地方休养,从未有过别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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