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李恒!从此以后就是真正的青天了!待此事成功,他三轮坐红椅的事都会成为美谈!君子嘛,还是得看德行的。
    将自我道德体验提上天后,李恒眉眼间都有清正之气散逸开来。他一脸肃穆地道:“小侯爷,今日你冒死给姬君传话,来日史书美名必有你!”
    “什么冒死?”
    陆岺翻了个白眼,将蒲团拼起来,往上一躺,“你们这些文人就爱夸大其词。赶紧睡吧,明天搞不好就要提审咱们了。唉,咱们这边有灯没被子,左玉有被子没灯,舅舅既然要维护我等,为何不能让咱们舒坦点?非得这么折腾。”
    “愚蠢!”
    李恒呵斥道:“若咱们太舒服了,如何显出咱们的气节?!小侯爷,咱们是在为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发声!这等青史留名的壮举亘古未……”
    “唉,行了,你睡吧。一个三轮坐红椅的人,哪那么多戏?”
    “你!”
    李恒被噎得眼都瞪圆了。久久后,他颤着唇,红着眼道:“你,你以为我想三轮红椅?!这,这不是笨吗?!你为何总拿这事说我?!咱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吗?!”
    “谁跟你一条船?”
    陆岺冷哼了一声,“小爷我就比左玉笨那么一点点。左玉师从许明知,有多聪明不用我说吧?小爷我呢,是比她差那么一点点,但就这一点点也不是你这三轮红椅能够得上,懂?行了,早点睡。你要睡不着,在心里背背圣人言也好。你但凡要有小爷这么用功,也不至于三轮都坐红椅。”
    “我,我,我!”
    李恒气得脸都红了!很想掐死这兔崽子怎么办?!不,不,冷静,冷静!李恒,你是要青史留名的人了,不要跟这不学无术,毫无自知之明的兔崽子计较!
    啊,忍不了啊!他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脑门猛地一拍,见陆岺看过来,立刻切换成笑脸模式,媚笑着道:“啊,好像有个蚊子!”
    “……”
    三轮红椅的人脑子果然不正常。陆岺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暗道:“可不能睡太死了,这三红椅看起来已经疯了……”
    潮湿寒冷的一夜很快过去。
    这一夜,许多人注定无眠。无论是百官,还是京中百姓。
    一身素白的许明知坐在蒲团上,望着窗外渐亮的光芒,慢慢吸了口水烟。猩红在烟斗里亮了起来,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问道:“街上可有动静了?”
    他的妻子耿氏端上来一碗汤圆,一把夺走他的烟杆,呵斥道:“大清早起来就抽,也不怕反胃啊?!”
    将烟灰倒掉,盖上盖子后,道:“今日要去办正事,你就不能清爽点?这烟味闻着就讨厌!”
    “夫人,就是要去办事所以才得抽袋水烟提提神。”
    在外人面前素来持重的许明知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央求道:“姣姣,好姣姣。点上,点上,再抽一口。”
    “闭嘴!一把年纪了还喊我闺名,羞不羞?”
    “师母。”帘子外,许明知最得意的门生陆青听了这动静,便劝解道:“先生今日要去办正事,求您,千万别打他。真要打,别打脸。”
    “逆徒啊!”
    许明知摇着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罢了,不抽就不抽了。你们的师妹如今身陷囹圄,我这个当先生的总不能干看着。空玉(陆青字),街上有动静了吗?”
    “有了。”
    陆青道:“刚刚传来消息,百官叩阙了。”
    迟疑了下,道:“他们说圣人包庇陆岺,将他关在宫中不公。”
    “呵。”
    许明知吃了个汤圆,慢慢咽下后,冷笑了起来,“包庇陆岺?天子对陆岺从来都是偏爱的,何谈包庇不包庇的?他们嘴里说包庇陆岺,其实是想说包庇你们师妹吧?是不是想将人弄大理寺去?”
    “是。”
    陆青道:“是想将人弄大理寺去。”
    “嗯,知道了,回去休息吧,过了午时再来。”
    “先生?!”
    陆青诧异,“您现在不去吗?”
    “我现在去做什么?镇国公还未登门,说明我那好徒儿是有交代的。咱们该睡睡,该喝喝,等人关到大理寺了,镇国公登门了,咱们再去!”
    陆青稍一琢磨,便明白了过来。兴奋地道:“先生,所有同门已都被学生接来,现下都安置在学生家里。其他不在京城的,也正在赶来。还有许多学子也愿追随先生声援师妹,只待先生一声令下了!”
    “现在懂了吗?”
    许明知撩开竹帘,道:“所谓借势而为不光要借人势,还要借天的势!不让那群饕餮疯狂,又如何将他们一网打尽?!这场戏,老夫冷眼旁观已经多年了,非彼一时!这天下之地非一家之地,而是万民所有!”
    “先生说的是!”
    陆青咬牙道:“昔年祖父亦是因减租被人陷害,为敲响闻天鼓两腿皆残!若不是陛下正好登基,怕是连命都会送了!时隔多年,祖父每每想起此事都意难平!第一次从父亲嘴里听说这些事后,学生就发誓,定要将这群国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以慰祖父多年屈辱!”
    “呵。”
    许明知将手里折扇扔向了陆青,道:“为师教你多年,你就只想到这些吗?这心胸竟还不如你师妹!一人之仇如何抵得上万万庶民之利?!待此事了结,且将亚圣之言抄一百遍!现在,回去休息,下午将人都带过来!!”
    “是,学生知错。”
    陆青跪下认错,“等此间事了,便抄!现在告退,回去养精蓄锐,待下午再来问候先生!”
    许明知放下竹帘,轻声道:“不光要抄,还要倒背如流。不然,这一次,我们还是赢不了。”
    风起,院中两棵竹子轻轻晃动着。站起身的陆青望着满地发了黄的竹叶,轻声呢喃道:“秋风若不扫落叶,何来好时节?”(注1)
    说罢大笑一声,甩着袖子离去了。
    许明知听到他这笑声,轻笑了声,“有仇不报非君子……口挟以德报怨者,虚矫也!”(注2)
    左玉坐在笼车里,看着宫外的风景。
    能看一眼是一眼,此一进大理寺,也不知何时能出来呢。
    百姓们沉默地站立着,目送着她。
    待车行过御街,所有百姓跟上了笼车。没有人说话,好似商量好了一般,默默跟在笼车后走着。
    人群里,有男有女,甚至还有老人孩子。
    一些老人年岁已经很大了,他们被儿孙搀扶着,咬着牙,跟在笼车后面,慢慢走着。
    一些垂髫小儿被大人抱在手里,他们好奇地望着车里的左玉,虽有大人交待,不许出声,但孩子的天性如何能压制得住?走了一段路后,有孩童忍不住问了,“爹爹,你说那是好人,但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
    大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沉默地望着笼车里的人,久久后道:“为了让我们过好日子,她被奸人所害。儿子,你要记住这个人。你要记住她,曾经有个人,以女子孱弱之身挡在你我面前,为咱们穷人发声!”
    孩童不是很懂,但确定了这是好人后,便用力点头,“爹爹,我会记住的。”
    笼车前方,街道两边站满了百姓。当笼车经过时,一些女子将自己的幕篱拉下,以真容面世,无所畏惧地将幕篱扔向天空。
    没人尖叫,没人指责,所有人都沉默着。
    待笼车过后,街道两边的百姓便跟上了队伍,默默走着,相送着。
    坐在笼车里的左玉望向天空,让眼泪倒流回去。
    无声的支持,无须眼泪来还。
    低下头,眼泪已被风吹干。她跪坐着,双目平视前方,神态平静,身姿挺拔。或许她会输,但她留给世人的不应是被囚的狼狈,而应是身陷囹圄中的那份希望!将自己活成一座信仰的丰碑,这就是五千年来,无数义士先贤面对牺牲时的心情吧?
    世界不同,道相同!
    笼车到了大理寺,前来接洽的官员望着笼车后乌泱泱的百姓不由颤了颤。
    他们没有闹,只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左玉从笼车上下来,所有百姓跪下,朝着她,默默地磕了三个头。
    大理寺的官员望着这一幕,竟是有些羡慕。有万民爱戴,这般死了,亦不负此生。
    左玉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向大理寺。
    门,又关上了。
    百姓们望着被关闭的大门,忽然齐齐后退,退至朝廷规定的“无事不可近衙门百步”的距离后,又齐齐停下。
    他们依然没有说话,只默默望着那扇被关闭的大门。
    门口负责看守的侍卫只觉背后都汗津津的了。今日天尚未亮,百官叩阙,声势之浩荡,堪称这二十年来之最!在他的记忆里,唯有先皇后去世时,才有过这样的阵仗。
    陛下迫于无奈,只得让步,将左玉转大理寺关押。虽未默认朝臣的说法,但明显是有退让之意了。
    但是现在,这多百姓站在这里,这无声的抗议让他觉着,或许这一回,百官未必能赢。更别提,次辅也极力反对首辅一派的说法,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也未可知。
    穿过衙门的办事区域后,左玉被带到了大理寺的监牢里。许是大理寺一般关押的都是官员,这儿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被带到一所牢笼前,衙役将门打开,道:“姬君,请吧。”
    左玉未理会他傲慢的态度,慢慢踱步进了牢房。坐下后,便未再发一言。
    她已经交代了左林,现在她人到了大理寺,那么左林就该去找许明知了。许明知素来痛恨乡绅盘剥小民,应是会帮她的吧?
    左玉还未入大理寺,左林就收到了消息。他顾不上去看女儿,立刻亲自策马去拜访许明知。
    许明知睡了一上午,得知左林来了,伸了个懒腰,道:“终于来了,老夫等得好生无聊。”
    说罢便是换上一身素衣,走出门,未等左林开口,便是呵呵一笑,“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他们能百官叩阙,咱们就能万民伸冤!镇国公,走吧!大理寺的监牢虽比旁的地方好些,但一个姑娘家待在那儿也挺受罪的。”
    左林眼一红,拱手作揖,“多谢先生。”
    天下首辅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但天下大儒亦有门徒三千!许明知手捧太祖训示录,身后跟着上千弟子,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皇宫!
    这些弟子,大多出生微寒。许多都是东市的贫苦人家。他们都得许明知教导才认了字,明了理,考上了功名。如今同门师妹又因怜悯穷人而被害,若袖手旁观,那便是枉读圣贤书,愧对恩师教导!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出东市,而当他们走出东市那一刻,所有商铺齐齐将幌子拿下,挂上了“停业”的牌子。
    与此同时,东市内所有学塾亦挂上“停课”的牌子。一些老儒生放下了手里的课本,带着自己的学生,拄着拐杖,默默跟上了许明知。
    泙河内,所有商船停下,船上的人站在甲板上,望着皇宫方向,静默着。
    太祖定下了商税三十税一。可这些官,面上挂出免税的牌子,私底下索要钱财远远超过三十税一。大商贾可以不在意,但他们这些小商贾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若能借此机会将乡绅扳倒,他们也能得利!
    所以,他们也要支持姬君,集体罢市!
    一路步行,得知许明知要敲闻天鼓为其弟子鸣冤后,一些还在观望的百姓与商家胆子也大了起来,纷纷挂出停业牌子,跟随在许明知身后。
    那些官商勾结的,这会儿也不敢违了众怒,虽未挂牌却也是将门关上了。
    被放出来的陆岺本高高兴兴的,他以为他被放出来了,那左玉肯定也没事了。至于李恒被转押大理寺那不正常吗?这个坏东西本就跟赵衢一伙的,是该好好审审。
    可当他见到大批人冲着皇宫方向而来后,他愣住了。
    什么情况?
    他忙上前,待看清楚来人是许明知后,脑子“嗡”的响了下,有些不敢置信地道:“你为何会来这里?左玉没被放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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