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湘夫人(一)

    殷染的鹦鹉在诞节大宴上出够了风头,宫中众人都生了好奇,含冰殿里熙熙攘攘尽是来看鹦鹉的人——顺便再看看这鹦鹉的主人。

    殷染八风不动,自在房中看书。有时鹦鹉被众人逗得吵起来,她还会索性关了门。

    宫中原以为经了诞节的事,圣人传幸殷宝林是必然了;就连小宦官小宫女,也都开始点头哈腰低下脸色来。可谁知过了大半月,圣人还是去寻常去惯的几个殿,仿佛是根本将殷染和她的鹦鹉给忘了。

    红烟便会抱怨她:“当初为何不将鹦鹉干脆送了圣人?这么大一活物,还怕圣人想不起来你?”

    殷染似笑非笑地翻了一页书,“我为何要圣人想起来我?”

    红烟一愣:“你那样出头,不是为了让圣人看见?”

    殷染转头,看了红烟半晌,直将红烟看得心里发了毛,方慢悠悠转回脸去,“旁人不懂,你怎么也不懂reads;腹黑王妃哪里逃。我当时若不出头,素书还有命在?”

    红烟呆了片刻,蓦然捂住了口:“是这样!——说来,那个陈留王真是——居心叵测!”

    殷染笑道:“他只是搅浑水罢了,横竖他也做过太子,也尝过被废的滋味,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夜色一层层晕染下来,横披窗棱上压着晶莹积雪,偶尔在下方开合窗扇,便发出簌簌的落雪声。红烟直起身来,看向窗畔灯前的娘子,安静的时候,她的侧脸温柔,瞳孔幽深,甚或还携了几抹哀伤。但她实在太过牙尖嘴利,用言语将那哀伤都掩藏得极妥善,雪影清光中,全搅成一团朦胧的幻景。

    红烟慢慢地开了口:“陈留王可认出您了?”

    殷染侧对着她,这会儿又着意低了头,叫她看不清面容。她屏了声息,只听见清冷夜风拌着雪霰敲窗的声音,殷染的眼睫微微一颤,轻轻开了口:“他大约早就忘了。”

    四年了。

    他大约早就忘了。

    过了二更,红烟见她总不睡,自己先去阁外歇下了。殷染听得红烟的呼吸渐匀,终于放下了书,揉了揉额角,平素永远装饰得精巧悠闲的眼底,渐渐浮出了疲倦之色。

    她打开柜下小屉,轻轻拿出了一支白玉笛,用罗帕擦了半晌,直到那玉色都几乎透出了青碧,笛身上那几点嫣红的梅花斑愈加娇艳欲滴,才怔怔停了手,横在唇边,短促地吹了一声。

    直如那鹦鹉叫声,难听至极。

    她自己都想笑,为母守丧三年不闻燕乐,确乎要将这吹笛的法子都忘记了。一边又细听红烟那厢动静,一边小心地蹩出门堂,往后院中站定,轻按缓吹,便是一曲《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我有一件好物,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

    “好姐姐,出来看一眼。”

    “我不能出来。”

    “这可不是寻常物事……”

    “那又怎样?这长安城里,便一条狗都不是寻常的。”

    “你怎么啦?我又惹着你了?”

    “你怎么这样有闲心呢,你?”

    “总归无事可做……”

    “我以为你家那样的门第,早该学书的。”

    “我不学无术得很,也不用你来讲。”

    “你啊,你啊。你每日来寻我,陪我说话儿,我很感激。可是,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殿下?”

    笛声猝然停在了最高亢处。

    “你既然这样不欢喜,我也只好走了。这物事我叫人放在这里,你高兴拿了便拿了,不高兴便扔掉吧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十六岁的她开了窗,便见到石青的窗台上,静静躺了一管白玉笛。

    笛上只有一个字。

    一个“知”字。

    ***

    夜空之中,忽有箫声盘旋而起,接过了她方才仓促断裂的笛音。

    殷染凛然一惊,转身便欲回房,却听见那箫声陡转,不是《湘君》,而是《湘夫人》。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反反复复,只这一句,缠绵入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殷染又往房檐下走了几步,又回头走,直如没头苍蝇一般。

    这是什么样的登徒浪子,才敢这样和她的笛声啊!

    她可没有“召”他,她更不想与他“偕逝”!

    她咬牙片刻,突然回房去拿出一件大氅披上,径自往外便走。这下子红烟再也睡不着,吓得连滚带爬地拖住了她的手腕子:“娘子,娘子怎么三更半夜地要出去?”

    那箫声骤然停了。

    殷染回头,黑暗中连一星灯火都无,只那冬夜的暗月将光芒投在她脸上,苍白如鬼。她说:“你也听见了吧?不是我发病乱想的吧?”

    红烟点头,“奴婢听见了,是有人在吹箫。可是娘子,你不能出去啊娘子!”

    殷染又望了外面一眼。满庭积雪空旷,宫墙森然而立,墙外黑夜无边。她几近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心头升上的是新的寂寥。

    “但叫我找出来,”她慢慢道,“戏侮天子后宫,要他抄家论斩。”

    ***

    翌日清晨,再度落雪,殷染正在被中好眠,却又被慌里慌张地叫了起来。

    “娘子,承香殿有请!”

    她想了半天,想不出许贤妃为何要找她。若是为了诞节大宴上那只会念经的鹦鹉,她却没有因此得什么好处,未见碍着许贤妃的事。便揣着疑惑去了承香殿,殿上却已坐了好几个与自己同屋的宝林。

    她便明白了。

    许贤妃款款笑着,命人奉上茶来,温和地道:“妹妹今日怎不带那只鹦鹉来,给大家一起解解闷子。”

    殷染笑道:“倒是妾疏忽了。”转头,“红烟,去将我那鸟儿提来。”

    “哎哎,我就随口一提。”许贤妃忙拦住了,敛袖掩唇,眼角微微上挑,“也是冬日里太过冷清,若没个声响,反嫌睡不着觉。”

    殷染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那敢情好,妾那只鸟儿,才是个最能扰人清梦的家伙呢!”

    许贤妃扑哧一笑,众人也就陪着一同笑了起来。许久了,许贤妃方抚着心口道:“只是妹妹呀,半夜三更的吹笛子,终归不是好事。叫外人听见了,要说圣人后宫不检,跟外边的游子□□一般,夜夜思春——哎呀这说来可不好听。”

    殷染慢慢敛了笑,走到殿中央来,簪珥尽除,跪地叩首。

    “是妾行迹不审,甘愿领罚,请贤妃示下。”

    ☆、第7章 湘夫人(二)

    十六宅,陈留王府。

    积雪的庭院中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段云琅正与痴傻的大兄对弈,口中循循善诱:“阿兄你看,只要把我的这些白子包起来,你就赢啦……”

    “殿下。”

    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枯萎的灌木丛后响起。

    段云琅将白子在自己手中掂了掂,目光凝在棋枰,漫声:“何事?”

    “今日许贤妃罚了含冰殿的殷宝林,因她昨晚殿中吹笛,搅了数位娘子的好睡……”

    “罚了什么?”

    “说是罚半月例钱。”

    段云琅嗤笑一声,“这也叫罚。”

    “殿下说的是。”那小宦官刘垂文几乎将腰哈到了地上,“不过刘公公说,许贤妃轻易不罚人,这一罚也是将宫里都吓着了。”

    “那是自然。成日里打骂闹事的那是泼妇。”段云琅低垂眼睑,嘴角勾起一个淡漠的笑来,“毕竟是许贤妃,孰可以大意。”

    “那殿下您看……?”

    “你便告诉你阿耶,”当地一声,是段云琅落下了一子,“他只要看好沈才人,至于这个殷宝林,与他无干。”

    ***

    殷染自那日从御花园光着脚飞跑回含冰殿,脚底便刮了几个创口,本来好完全了,许贤妃叫她在殿中跪上三个时辰,那旧伤竟又发作起来。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含冰殿,两边厢的房间都各各开了门窗,里头的女人或者明目张胆地望她,或者窃窃私语地说她,她全当不见,进了自己房间,便将那鸟架狠狠一推。

    “你那主子,又来害我!”她说着,话里却已没了恨一个人的气力,只剩下这平铺直叙的八个字。那鹦鹉扑腾乱飞了半天才站住,双眼骨碌碌转了转,开了口:“美人!”

    “说好听的谁不会呢。”殷染斜了它一眼,“口蜜腹剑,狼子野心。”

    红烟捧了热水来给殷染洗脚,又上药,殷染怔怔地任她动作,忽道:“我晓得是他reads;夜天传。”

    红烟一愣:“什么?”

    “送鹦鹉的是他,昨晚吹箫的也是他。”殷染道,“他恨我么,红烟?他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

    红烟张了张口,“您……您如何知道就是……”

    “你道那内园副使张士昭是东平王支使得了?这鹦鹉本就是东平王养的,他拿只老母鸡与东平王换了。而后送进宫里来,说是东平王的东西才名正言顺。”殷染不以为意地说道,“至如昨晚……我是没有见到他,可我听那方位,分明是御花园里传来。也只有他,深更半夜还敢去御花园里那个院子。”

    红烟默默地道:“陈留王殿下想必是思念自己的母亲,才日日往百草庭去的。”

    殷染道:“就他有母亲,我就没有母亲了么?”

    这话尖利,听得红烟倒抽一口气,不敢再做声了。

    殷染转头,几根枯枝探进了窗里,带来积雪的寒意。她拈起枯枝小心地甩了出去,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无端想起了母亲死前的眼神。

    母亲是恨她的吧?一定是的。

    “我当年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吧?”殷染叹了口气,“年纪轻轻,他倒是使得好心计,借许贤妃来挤兑我。”

    红烟没明白:“您是说他和许贤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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