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殷染连连摆手,“我与贤妃本就有亲,他大约怕我们走得太近,才使这一招。圣人本来也不会专宠许家的人,他想必知道,才敢这么大胆子撩拨我。”

    红烟想了半天,“原来娘子当初在诞节……”

    “嘁,”殷染轻轻笑了,眼中如水波流转,“我自然知道圣人不会来找我,不然我绝不出那个风头。其实圣人啊,心里可门儿清呢!”

    “殷娘子,宫中赏赐的年礼下来了,请殷娘子来领呢。”

    殷染一怔,与红烟对视一眼,理了理衣衫出门去。便见含冰殿的五个宝林都出来领赏了,团团围着的是她见过的内园副使张士昭,旁边立了一个金冠紫袍的少年,身姿颀长,风神如玉,偏是情态懒散,原本潇洒似竹的样貌,此刻看去翻似杆风吹即歪的竹。

    真是说着鬼便遇见鬼。

    殷染走过去,旁边孙宝林便道:“怎么,还有殷宝林的份子么?”

    吴宝林当即接腔:“不是罚了殷宝林半个月的例钱么,还是领点东西的好。”

    “咳咳……”张士昭咳嗽几声,又偷觑少年一眼,见少年一副袖手看风景的样子,踌躇地道,“殷宝林这番确是没有……”

    少年忽然走了过来,低头在金漆托盘上挑挑拣拣了许久,拿出了一支金镶玉的双股钗,道:“这不是我大兄的东西么?”

    张士昭着眼看了看,“啊呀,可不是么——”

    “我可记得大兄要送殷宝林的,公公,你这回岔子可出大了。”少年揶揄地笑了起来。

    张士昭老脸已涨红,忙不迭地道:“是,是老奴记性不好,多谢殿下提点!”又对一旁的女人们摆起了领事公公的架子:“领了赏就回去吧,休看这个热闹!”

    待人都散去了,少年方掀眼看那庭中少女。彼却仍是一副疏疏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幽深眼眸里微光浮沉,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他过去就知道她很聪明,他今日才知道她原来也很好看reads;[清]元配复仇记(重生)。

    他将那双股钗在手心里攥了攥,寒冷的空气中,细细的钗宛如一根细细的丝,要将他的手掌都勒痛。他上前了两步,她没有躲闪,只微微含着笑意看向他。

    他只觉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四年前的那个孩子,毫无章法地想取悦一个人,却最终被伤透了自尊。

    他体面地回应她的笑,略略抬手,将那双股钗轻轻插入她的发髻。钗上垂落两枚红玉,在她的鬓边轻轻晃动,映得她双眸透亮如星子。

    她对上他的眼,他的笑容那样妥帖,连一丝缝隙都寻不出来。

    “多谢殿下,多谢东平王殿下。”她朝他盈盈行了个礼,又当着他的面掏出一包碎钱塞入张士昭手中,“公公辛苦了。”

    他的眸光微微一动。

    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已经转身,回房而去。

    他跟着张士昭将各宫走遍了,日头偏西,张士昭劝他早些回去。他却道:“小王如今既掌左翊卫,便不该回得太早。公公费心,小王还想多走上一走。”

    他这所谓走上一走,自然又兜回了含冰殿。还未到时,便闻得笛声呜咽,心头好笑:这女人,实在是最会得了便宜卖乖的人物。

    暮色徐缓,含冰殿后的御沟已结了冰,枯死的草木静止而低垂。女人坐在枯草丛中,双足放在冰面上,手肘搁在膝上,轻轻地吹着,还是那一曲《湘君》。

    她看见他了,却只作不见,依旧吹她的笛。

    一曲终了,她低下头,扯下草叶擦拭笛身。忽而那清疏的声音响起:“不冷么?”

    她的手僵了一下,旋而,她摇头,“这边无雪。”

    他道:“雪后的天气,总是最冷的。”

    她不答话。

    他又道:“你的脚这样挨着冰,会落下病根。”

    她说:“疼。”

    “什么?”他一怔。

    她慢慢将双足从冰面上缩回来,撑着树干站起身,道:“我脚底有伤,裂了,疼。”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非要从中挖出些陈旧的意味来,可她竟全都掩饰下了,分毫讯息也不透露给他,他的语气于是变硬了:“疼就该上药,好好治了。这样贴着冰,不疼了,便以为好了?”

    她笑笑,“可不是么,殿下说的有理。”

    她绕过他,往回走,脚步颇滞涩,积雪濡湿的草地几次险些绊倒她。忽然肋下加了一只臂膀,是他搀住了她,她惊得往后跌出半步,脸色煞白道:“殿下请自重!”

    他轻笑道:“你心里清楚得很,还装什么傻?”

    她将那湿漉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夕阳的辉光投在那眼底,冷成了一片碎金。她说:“我当年并不曾对不起殿下。”

    他的眸光一黯。

    她终于说了,她将当年的事情扯出来说了。

    他毫无欢喜,亦绝不轻松。

    “好端端的,提那些作甚?”他沉默半晌,俄而吐出轻飘飘的一口气,“我早都忘了,偏你记得却紧。”

    ☆、第8章 隔夜香(一)

    段云琅后来想,他那一日,若是没有回头再“走上一走”,或许一切麻烦事都不会有了。

    或者,当她说出当年的事情时,他便坦率认了,不要说“我早都忘了”这样的话,或许一切伤心事都不会有了。

    可是少年脾性,总要赌一口气。有时是他赌赢了,有时是她赌赢了,最后他发现,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能赢。

    时光的重压下,所有人都是输家。

    他们究竟是何时开始纠缠在一起的?是去年六月的那个大雨夜吗?不,也许是更早以前。也许是当他还是一个纨绔小太子的时候,偷溜到秘书省去扒拉着官舍的窗,看见那个似有若无的柔软杏红的影子的时候——

    他就已万劫不复。

    ***

    那时他才十三岁,还是幼童的年纪。

    这样的年岁,仿佛一切的任性妄为都可以被一句“顽童无知”所宽宥。他在一个个幽暗的清晨或黄昏溜出少阳院,在大明宫的千门万户间徘徊逡巡,他知道他的母妃再也不会在他身后安静地等他归去。

    五年了,母妃死了五年了。

    宫里的女人都说,太子是个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孩子,颜德妃在的时候他不尽孝,颜德妃死了以后他还贪玩,虽则偶尔见他独个在颜德妃生前最爱的百草庭中流连,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说得没错啊。他问自己。

    那又有什么用呢?

    横竖太阳还是东升西落,横竖大明宫不会塌,曲江水不会倒流,而他每日里穿的衣裳都不能透出分毫的悲伤reads;[综英美剧]跃动的灵魂。

    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孩子。

    这个无药可救的十三岁的孩子,在一个烂漫的春日里,在秘书省窗外的柳荫下,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你为何不让我见见你的模样?”

    “我阿家说,女孩子不兴给外面男人瞧的。”

    “你真听你阿家的话。”

    “难道你不听?”

    “我阿家死了。”

    那少女不再说话了。他趴在窗沿上望过去,只看见她的侧影,长发掩了她的脸容,只露出尖尖的下颌与纤白的颈,像传说中的狐狸精。她的襦裙是娇艳的杏红,衣料贴着窗儿,他好几次想伸出手去触碰一下,却又猝然收回。

    她就像一幅画,他害怕自己将她惊动了,这画里的人就消失了。

    融融泄泄的春日,酥风中的柳条拂得人心发软,那大约是男孩第一次感受到*的疼痛。由潜滋暗长,渐至澎湃汹涌,他却连她的脸都不曾见过。

    他刚来的时候,还需踮着脚。大半年过去,那窗台已矮至他的胸口。

    当他终于长至可以轻松看见窗内情形的高度,她不再来了。

    她错待过他么?不,不曾的。只是他自己揣错了心思。在她眼里,自己是不是始终没有长大?始终是她窗下,那个巴巴望着她背影的孩子。始终是在她窗下放了许多奇怪物事,又每每谎称与己无干的孩子。

    他放过死了的蝉,他从大夏天的香樟树杈上抓下来的。他放过五颜六色的蝴蝶翅膀,他在御花园里扑了整整三日才集齐的。他放过一壶夜火虫1,盖紧了,大白天里她拿过去,什么也没看见,还说:“你总算不送活物了。”

    结果第二日他来时,官舍里乱成一团糟,下人们都在抓虫子。

    ……最后,他放了一管白玉笛。

    她为何要走?就如母妃一样,无视他的守候与挽留。他后来在书里读到了宋玉的两篇赋,说楚襄王半夜遇见了神女,夜半来、天明去,做了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

    他便觉她也是自己的一场春梦。

    她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春梦。

    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为一场春梦费神?

    他发笑,一旁的刘嗣贞看得愣住。寒冬的雪影里,少年团着暖炉,笼着白裘,厚厚袖底一卷书,也不怎么翻,只一个人发笑。

    “刘公公,”他笑道,“你说怎么就有人,偏爱同别人去争去抢,也不要到手的好货呢?”

    刘嗣贞凝着他道:“那所争抢的东西,该当更好上十倍吧。”

    他拍手大笑:“不错,你说的不错。”

    后宫名位,君父枕边——

    可不正比他这个废太子好上了十倍?

    可他偏不甘心。

    他偏要去招惹她reads;[综]赤司家的平和岛。

    那一日撕破了往事,段云琅也就不再遮掩。从此总借着些奇怪的由头来看望殷染,其中最奇怪的,就是总托他大兄东平王的名。宫里不多久全都知道了,东平王与含冰殿的殷宝林眉目传情,全靠陈留王在其中牵线搭桥。这事情渐而传到了圣人耳中,圣人不以为忤,只是好笑:“原来朕的大郎,也是有人欢喜的。”

    许贤妃柔声道:“大郎虽然性子钝了些,却也一表人才,还是个顶听话的。可见殷宝林的眼光,着实不差。”

    这话说得婉转,两面奉承,滴水不漏。段臻笑道:“只怕委屈了殷少监。朕的儿子底细如何,朕可是清楚的。”

    这话隐隐却是拒绝给两人定亲了。许贤妃只抿唇陪笑,不再说话,回到承香殿,便着人将张士昭传了来。

    “禀娘子,”张士昭说话极慢,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尾音还会发颤,“陈留王这几日只在左翊卫处当值,并不曾入内宫来。”

    许贤妃轻抚着那团雪白猫儿,曼声道:“他与那殷宝林,过去可认识?”

    “这老奴可不清楚。”张士昭赔笑,“只听闻殷宝林是殷少监一个妾室所生,绝未见过多少世面的……哎呀,老奴该死!该死!”说着他已自己掌起嘴来,“老奴怎么敢嚼殷家的舌头,老奴该死!”

    许贤妃纤纤五指都陷在白猫柔软的皮毛里,许久,才挪开,“张公公记性倒好。”

    张士昭已仓皇跪下,连连叩首,只恨自己口无遮拦,一时竟忘了殷少监是许贤妃的姊夫。许贤妃斜眼看他,“便是圣人都要卖你们这些公公三分薄面,张公公如此,本宫实在承受不起。”

    张士昭忙道:“娘子说哪里话来,老奴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圣人和娘子,至如高公公那样封侯拜相的富贵,老奴是没那个缘法的。”

    听见了高仲甫的名号,许贤妃忽而抬头看了他一眼。老宦官谦卑地弓着身,表情高深莫测。她移开目光,淡淡道:“我也不指望你一心一意侍奉我,只求你一心一意侍奉好凝碧殿那个最金贵的主子,我也便宽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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