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突然一声厉喝,不顾身为外甥身为晚辈的礼节,冲高士廉严词数落道:“舅父,你这是妇人之仁!你知道我们等这个机会等多久了吗?整整十几年啊!!”

    说到这儿,长孙无忌忽然竖起一根指头,数道:“武德三年,殷开山大将军病逝征战途中。时为秦王的陛下上奏,上奏时为皇帝的太上皇要求赠予谥号,好让殷大将军死后哀荣。可是裴寂干了什么?向太上皇谗言,导致太上皇驳回了秦王的请求。”

    殷开山正是领军卫府大将军殷天宗的父亲,也是早起跟随李世民打天下的老臣子。

    现在突然听着长孙无忌旧事重提,心中也是隐隐作痛,整个人陷入了悲戚之中。

    紧接着,长孙无忌又竖起一根手指,数道:“武德四年,秦王麾下罗成将军战死沙场,本该追赠国公爵位,可萧瑀又干了什么?又是进谗言,说罗成之父罗艺曾经与大唐为敌,死后不该有此高规格殊荣。好,太上皇耳根子一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您知道这寒了多少将士的心吗?”

    “武德八年,萧瑀、裴寂、陈叔达等人曾经暗中协助过太子李建成打压过秦王,迫害过我们天策府的文武臣工,卢国公程知节更是曾被一度削了兵权。舅父,您忘了吗?”

    “还有,太上皇在位的这武德十年间,秦琼、李茂功、程知节程咬金等诸人为何一直处处受打压,无法擢升吗?就因为武德旧臣这些贼子整日在太上皇他老人家敲边鼓,说他们是瓦岗山寨出身,匪性十足,野性难驯,恐及将来干出头生反骨之事。舅父,这事儿无需我提醒您吧?”

    “还有,您自个儿酸酸,整整武德十年间,天策府出身的各地官员,有多少受到裴寂、萧瑀等佞臣的打压,迫害?舅父啊,还有在场诸位大人,这些人都是为我大唐立过汗马功劳的,为我大唐江山社稷流过血负过伤的,有的甚至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业毁的下场啊!”

    “逝者已矣,活者更应铭记苦难,谨记深仇,片刻不能忘怀啊!裴寂、萧瑀等武德旧臣一日不除,良臣忠骨便难以瞑目九泉,更是难以还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长孙无忌越说越激动,最后振臂一呼,满脸煞气地喊道:“不将这些佞臣贼子连根铲除,哼,陛下便一日受到他们的掣肘,受到太上皇的牵引。陛下乃是有为之君,一代明主,如果因为这些而无法施展他的宏图大业,那么身为股肱之臣的我们,又有何脸面再在朝堂之上立足呢?又有何颜面再大放厥词,大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呢?舅父,还有在座的几位,你们好好想一想吧!!!”

    静!

    长孙无忌的措辞犀利,抑扬顿挫,又是翻旧帐,又是占领为人臣子的道德最高点,顿时令在场几人都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一个不字。

    就连高士廉也默不作声说不出话来,他又何尝不认同长孙无忌的说法呢?

    武德旧臣系的一干人,就是散落在偌大朝堂之上最讨人嫌的几颗老鼠屎。

    可是……

    当即,他喟然长叹一声,摇头失落道:“无忌,你说的都有道理。但这也不是我们抛弃郭业,将他作为弃子般一刀剔除出天策府的理由啊。人心,人心呐,无忌……”

    长孙无忌缓缓低下头沉思片刻,猛然又抬起头来,目露狰狞,阴恻恻冷笑道:“舅父,壮士断腕,无奈之举!郭业,我们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保他不死,至少也要保他回陇西做个富家翁。也许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你……咳咳咳……”

    高士廉怒目而视着长孙无忌,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了解自己这个外甥了,陌生到让他感到可怕。

    长孙无忌坦然面对着高士廉的无言以对,面容冷静地回道:“舅父,这就是政治,这就是党争,永远都是残酷的,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啊!我们要想胜出,就必须付出代价,也总有人要作出牺牲。只能怨郭业自己摊上了蜀王都督府长史的差事,不幸被蜀王这个蠢货卷入了这个漩涡中来。”

    “罢了罢了。”高士廉意兴阑珊地挥挥手,深感无力地叹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恻隐之心。此事一了,老夫便会上奏皇上乞骸骨,再也不想理会这些是是非非了,告老归田过些怡儿弄孙的日子吧。政治,党争,太残酷也太血腥,无忌……”

    说罢,高士廉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一般,颤颤悠悠地走回自己的位置,静静地坐了下来自顾沉思了起来,仿佛在假寐,又像是在默默地自赎着。

    殷天宗、唐俭三人没有发出不同的意见,显然已经被长孙无忌的言词给说服了,心中默许,都站到了长孙无忌的立场。

    不过房玄龄还是提出了自己的顾虑,问道:“长孙大人,之前我们都说过,陛下至仁至孝,肯定会念及与太上皇的父子之情。如果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一闹,便会变相地帮助蜀王李恪扩大了事态,将事情严重化。到时候,是否会陷陛下于两难之境啊?毕竟陛下也要体面,也要面对天下悠悠众口,让他对太上皇老人家发难,恐怕……”

    “呵呵,玄龄,你多虑了!”

    长孙无忌轻轻一挥手,问道:“你能明白陛下真正的心思吗?”

    房玄龄摇了摇头,自惭形愧道:“要说揣摩圣意,房某肯定不及长孙大人啊。还望长孙大人明示。”

    殷天宗和唐俭也都有房玄龄同样的担忧,这时纷纷用期翼的眼神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淡淡地说道:“陛下自然不想让天下人指责他不孝,但也实在受够了太上皇他老人家的掣肘。所以,我们此次计划行动的底线就是不能触碰到太上皇他老人家,我们的目标就是裴寂、萧瑀这些人,这也是陛下最想打掉的阻碍。他们这些人就如同太上皇的伸进朝堂干扰国事的手臂,只要将这些手臂统统斩断,太上皇他老人家纵是以后再想染指朝堂,也是有心无力。懂了吗?我们可以陪着蜀王李恪将事情闹大,也可以借着梁世道在蜀州这些谋逆举动向萧瑀他们发难,但是必须掌握尺度,不能将火烧到太上皇那儿……”

    很快,长孙无忌便将自己腹中的计划缓缓说了出来。

    最后,他冷笑推断道:“这次事情最后的结局显而易见,武德旧臣这些余孽,从此滚出朝堂,如过往云烟般退出了舞台。自此,三分天下的朝堂就变成了我们天策府一系与魏征、韦挺等人的角逐了。至于蜀王李恪,呵呵,玩火者必自焚,以后也只能被皇上隔离在了边缘,也算是替我的好外甥承乾扫清了他将来问鼎大宝的阻滞。简直是双管齐下,一箭双雕啊。时也,命也,机遇也!”

    “哦……”

    房玄龄几人纷纷点头,各自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消化着长孙无忌脱口而出的整个行动计划。

    霎时,整个书房中再次鸦雀无声,陷入了一片寂静。

    长孙无忌重新走回自己的位置,心中突然有了几分的不舍,暗道,郭业,你的确是一把好刀,可惜啊,你居然连我长孙家的两个外甥都不看好。那么,我也只能忍痛将你这把好刀扔进火炉中熔掉了,否则等着将你这把刀磨锋利了,噬主伤人呐!

    长孙家的两个外甥,自然都是系长孙皇后所出的皇子,一个是太子李承乾,一个是魏王李泰。

    貌似与郭业都彼此不对付。

    ……

    ……

    两天后,蜀王李恪都督府麾下户曹何雍,率着七百人大队押解着蜀州刺史梁世道及一干从犯,正式抵达长安城,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城中。

    此消息一出,整个长安城震动,很快,朝野皆是现出一片风云变幻之色。

    同日,被长孙无忌禁足在家的第三子长孙羽默偷偷翻墙离家,找到帮郭业送信来的刘振轩,两人连夜策马离开了长安城,朝着蜀中方向奔去。

    长孙羽默偷出长孙无忌的腰牌,沿路之上都是拿着长孙无忌的腰牌在驿站换马,昼夜不停连连换马,目的就是尽早见到郭业一面,将天策府人马聚会的内容,还有长安的消息动向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郭业手中。

    第670章 报信

    有着在沿路驿站换乘快马的便捷,长孙羽默与刘振轩二人仅仅用了五天五夜,便抵达了剑南道蜀州城外。

    一进蜀州城天色刚刚微亮,依稀还有几颗星辰挂在九天上,不舍隐没。

    两人已是人马困乏,不过却未曾停歇,在刘振轩的引领下策马狂奔,直取郭业暂时租住到的小院。

    到了郭业的院门外,刘振轩抬手就是一阵笃笃笃猛拍院门,惊醒了还在睡觉的郭业。

    郭业闻声起床,一见刘振轩居然去而复返,而且还带来长孙羽默这个意外之客,不由一阵惊诧。

    不过长孙羽默并未给郭业开口询问的时间,而没头没脑地甩下了一句话:“郭业,你大祸临头了!!!”

    而后,便火急火燎地冲进了郭业的院落。

    郭业听得满脑子浆糊,再看刘振轩带着满脸恐慌之色,连连点头称是,咯噔——

    他的心立马被挂了起来,悬在了半空。

    当即转过身追着长孙羽默的脚步进了院中。

    郭业此时被二人这惊悚的言行举止搞得七上八下,立马来到院中打上井水,用冰冷透心凉的井水简单擦了一把脸,好让头脑以最快的速度清醒过来。

    随后,领着长孙羽默与刘振轩来到了房中。

    进了房中后,长孙羽默褪下因为赶路而被汗水湿透的衣衫,坐了个胡凳坐了下来。

    不待郭业开口询问,他便将长孙府中天策府系人马聚会碰头之事统统和盘托出,毫无半分隐瞒地悉数相告之。

    旁边刘振轩也没闲着,等着长孙羽默说完之后,也将前段时间长安城中的风云变色事无巨细地缓缓道出。

    听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讲完,郭业整个人彻底呆滞了下来,饶是他心中竭力告诫自己莫要慌乱,要沉住气,还是被两人带来的消息所震骇,一颗颗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涔涔冒出。

    震到了,吓到了!

    郭业此时的心情,长孙羽默能够理解,声调黯淡地说道:“郭业,我这次是偷摸翻墙离府,还偷走了我父亲的腰牌以便路上畅通无阻。为的就是好让你早些收到消息,不至于被动挨打,等回到长安之后不知如何应对。唉……看来我父亲他们这次是狠下心来壮士断腕了,你心里要有所准备啊!”

    郭业闻言脸色惨然一笑,摇头苦叹道:“壮士断腕?呵呵……我看你父亲这次是铁了心要拿我当弃子啊,长孙。”

    长孙羽默听罢之后,面色尴尬至极,毕竟是他父亲长孙无忌不地道,居然背信弃义为一己私欲置同系人马于不顾,而且为了击倒萧瑀、裴寂等人,为了取得最大的赢面,如此狠下心来要将郭业推入火坑。

    按照他长孙羽默的认知,这就是卖友求荣,这就是不仗义,这就是典型的“此乃竖子,不足与之相谋耳”。

    随即,他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郭业,我知道是我父亲不对在先,所以我这次才不顾他的禁足,也要翻墙离府尽早通知于你。希望我这次报信多少能帮助到你。”

    郭业有些感动地点头说道:“长孙,你的消息很及时,至少我回到长安不会被人打得措手不及,不会被动挨打。不过话又说回来,长孙,你明知你父亲视为我弃子般将我踢出天策府一系。呵呵,即便这次能躲过这一劫,将来也是前途渺茫,祸福难料。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相助于我?”

    “嗯?”

    长孙羽默疑惑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郭业不解问道:“我父亲他们将你当作弃子,你将来祸福难料,前途渺茫,这些跟你我交往有关系吗?郭业,自打你进了国子监后,自打你我称兄道弟之后,我长孙羽默才觉得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也挺好,不是吗?至少每天过得很欢乐。我这人性子急,又是暴脾气,本来就没什么朋友,我连跟我大哥二哥都尿不到一个壶里,感觉他们做人特假特虚。如今难得有你这么一位好兄弟,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倒霉吗?更何况……”

    说着,长孙羽默神情厌恶地鄙夷道:“更何况这件事情是我爹背信弃义罔顾同盟在先,我就看不惯他平日那一套‘唯利益论’的做法。不实在,不地道,特虚,特假!”

    郭业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仿佛能洞穿一切世事一般,加重疑惑反问了一句:“就这么简单?”

    长孙羽默撇撇嘴,哼道:“切,不这么简单,你以为有多复杂?”

    “长孙,看着我的眼睛。”

    郭业冲长孙羽默招招手,双眼灼灼似燃烧一般地盯着长孙羽默的双眸,低沉着声音再次问道:“长孙,你看着我的眼睛,想好了再说,就这么简单?”

    “呃……嗨,你真他妈老鸡贼!”

    长孙羽默啐了口唾沫,挠了下头摊手说道:“其实吧,我跟你一样,也看不惯我姑姑生得那两个废物,就他俩那德行,也就生在皇家了,不然狗屁不是。”

    郭业明白他口中的两个废物指的就是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

    奶奶的,郭业听得出来这次他没隐瞒什么,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长孙羽默会如此讨厌他那两个表兄弟。

    难道里面还有不被人所知的隐衷?

    随即,他苦笑一声道:“长孙,好歹你们也沾着亲,这得多大仇啊?”

    长孙羽默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不过没有说出口,而是反问了一句:“你还好意思说我?那他们好歹一个是太子殿下,一个是魏王千岁,你跟他俩多大的仇啊?居然这么憎恶他们?”

    郭业愣了一下,轻轻挥手哈哈一笑,说道:“也是,这两人的确是烂泥扶不上墙,你我都讨厌他俩,说明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啊!”

    “嘿嘿,这话中听!”

    长孙羽默咧嘴笑了笑,又说道:“其实吧,我跟我爹也不知道咋回事,反正就是八字相克,命理相冲。凡是他主张的我就觉得看不爽,同样,我要做的事情,他也是看不上眼。他那眼里除了我大哥二哥外,就是他那两个外甥。就说这次被他禁足吧,你知道为何?我不就是让他帮二牛和卢国公父子俩做个和事佬,说和说和,让这父子俩早些和好,也让二牛早些认祖归宗,是不?可你猜我爹怎么说?”

    郭业心道,原来这次禁足是因为这个啊?

    随即问道:“长孙大人怎么说?”

    长孙羽默冷笑道:“他说让我少管闲事,说身为长孙家的子弟,尽量不要跟军中子弟接触。你说他好歹和卢国公他们都是隶属天策府旧臣,他帮个忙怎么了?搞得刻意要和卢国公保持距离似的,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们都是天策府一系的旧臣,都是跟随我姑父,哦,就是皇上,都是跟随皇上打天下的老人了。真不知道他一天天瞎琢磨什么。不帮忙也就罢了,还说我一天天闲得皮痒痒,非要把我禁足一段时间。唉……”

    唔?

    郭业顿时来了精神,心中暗自斟酌,难道长孙无忌和程咬金看似都属天策府一系的旧臣,但是却心有隔阂不对付?

    这就奇怪了,这是为什么呢?

    突然,刘振轩有些焦急地插话打断道:“长史大人,如今长安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您还是要尽早作出应对之策啊。现在不应被其他事情分心,不然的话,等你回到长安,可能就无法自保了。”

    长孙羽默一听刘振轩及时提醒,也是连连点头喊道:“对对对!嗨,我跟你啰里吧嗦这些干什么?郭业,为今之计,你一定要在进长安之前想出一个自保之策来,至少也要让自己全身而退,不受此次事情的牵累。”

    郭业感激地看了一眼刘振轩,然后自顾点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也不是万全之策。”

    “管他万全不万全啊,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强吧?”

    长孙羽默急急叫道:“坐以待毙可不是你郭业的风格,对不?”

    刘振轩也是一旁附和道:“长史大人,长孙三公子言之有理。”

    郭业嗯了一声,抬头挺胸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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