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程风无所谓地笑,既然您这么不待见我,我自讨没趣和您汇报行踪做什么?还是您觉得我犯贱?
    沈黎萍呵地一声讽笑,失望地看着他,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儿子。
    行,您继续当没我这个儿子吧。程风说。
    那你发什么朋友圈呢,继续让我当你死在外面不就好了?沈黎萍道,我不管和你说多少你都不放在心上,大半夜的去吃菜干饼,你脑子坏掉了吗?这种外面的东西能干净到哪里去?
    程风别开眼,不是都断绝关系了,您还管我吃什么?
    沈黎萍怒道,谁要管你?我是怕你折腾出毛病来还要我出钱照顾你,别到时候像个吸血鬼一样把我的养老钱都榨干!
    程风自嘲地笑了,您放心,我死也死外面,保证不让您知道。
    我不跟你争这些没用的,你也就耍嘴脾皮子厉害。 沈黎萍回到一开始的话题,我要不是看到你的朋友圈,想你会不会在附近的高中上班,你还想瞒我多久?S市的工作出什么事了?
    不是您希望的吗?程风还是没看她,在这里找个体面的工作。
    我只希望你找个好工作吗? 沈黎萍赤红着眼,声音哽咽,我
    程风心头一突,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安慰她,在触及她的目光后动作一僵,他缩回手淡淡道,快上课了,我要回去了,您还有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沈黎萍很快恢复了情绪,转身就走,我也走了。
    程风目送着她的背影,就在他也准备离开时,沈黎萍的略显僵硬的声音传来,你回来住吗?
    程风嘴唇翕动着,沈黎萍又迅速加了一句,不回来算了,我图个清静。
    沈黎萍的步子很大,没几分钟便再也看不到踪影。程风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他才慢慢往回走。
    他和沈黎萍的关系,向来针尖对麦芒,彼此深知对方的弱点,用言辞为刀刃,刀刀见血,但是看着沈黎萍能站在面前,中气十足地指责他,他突然在心里头涌起万事妥帖的平静。
    这是一种诡异的平静,与其说平静,倒不如说是安心。鄙弃对方的观点、厌恶对方的处事、不屑对方的理念,却殊途同归希望对方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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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中午饭点时,程风的微信响了下。
    消息来自程默,去吃饭吗?
    他意外地挑眉,按照程默独来独往的个性,能主动和人约饭也是神奇。
    没胃口不吃了。他在发送键上停留了几秒,又把这行字删除,改成去哪儿?再发送。
    程默的回复速度有点慢,过了足足一分钟才有信息发过来,我们去外面吃吧。
    程风瞅着前桌的后背,也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取悦了他,弯了弯嘴角,回复了句,好。
    他们不是第一次一起吃饭,却是第一次只有两个人单独吃饭。不知怎么地,程默居然临时有些紧张。
    为什么会紧张呢?程默百思不得其解,其实约饭的起因在于早晨那中年女人出现后,程风一直不太正常的状态。
    要说不太正常或许不够确切,毕竟人家该干嘛继续干,情绪正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这样正常就如深埋的炸弹,只要一根引线就能起燃。
    现在两个人肩并肩走在大马路上,谁也没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程默想了想,我说
    程风侧过头看他,什么?
    程默挤出笑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哎有些事想开了就好。
    还真是家事。程风笑了,所以你是在安慰我吗?
    程默说,这不是很明显吗?
    顿了顿,程风坦诚道,那个是我妈。
    程默不知道该说什么,摸了摸鼻子,哦,其实吧,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各有各的不同,比如你看钱老板表面嘻嘻哈哈的,但和家里的问题也老大,他有个厉害的海归高材生妹妹,他却只能在咱们这学校当老师,他爸没少拿话挤兑他,他为这事啊,刚来那阵子天天抱怨哎看开了就好炒年糕你吃吗?
    程默。程风叫他。
    嗯?程默看了他一眼,你想吃其他的?
    难得听你一口气说这么多。程风笑了笑,就吃这个吧。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西桥,这地儿统共有三座桥,命名人的取名水平八成是小明小红档次的,三座桥按照地理方位划分,分别叫西桥、南桥和东桥。
    在西桥靠近南桥的地方,有家老店,叫西桥胖子炒年糕,和附近的老袁炒年糕并称年糕双雄。两家老店坐拥无数脑残粉,其竞争程度不啻于可乐界的可口和百事。可程默是理智的路人粉,吃了那么多年,也没分清楚到底是胖子厨艺好一些,还是老袁做出的东西更色香味俱全。
    按照距离优先原则,他们走进了西桥胖子炒年糕。店内分为外面的大灶头和里面的空调隔间,大概是时间晚了,吃饭的人并不多。等两碗炒年糕上来时,整个隔间里只剩下他们俩。
    炒年糕的全名叫豆腐炒年糕。分量很足,带着汤汁整整一海碗。年糕一根根切成细长的条状,配菜很多,除了白花花的豆腐,用筷子搅拌几下,就能看到金黄的炒蛋丝、葱绿的韭菜,鲜嫩的笋丝,还有松软的瘦肉、鲜咸的咸菜以及细滑的平菇
    最近这一天天的,尽往吃上琢磨了。程风笑着看他,这不重样的,打算带我吃遍全城?
    也不是不可以。程默吸溜了口年糕,咱中国人不得吃好喝好先,再大的事儿也靠边站。
    其实你不用绕圈子说话。程风搁下筷子看他,你想问的是我和我妈怎么关系差成这样吧?
    程默没想到程风会直言不讳,他移开视线,尴尬道,个人隐私 我没有非要打听的意思。
    因为我的她和我断绝了关系。
    ☆、战友
    这句话程风没有说清楚,中间的关键词含混了过去,但隐隐的,程默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个可能让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思想太过狭隘,不过他这么想,也是有理由的。
    昨晚和钱深他们一道吃小龙虾的时候,程风突然喂了他一只小龙虾,他猝不及防地就连手指带虾肉地咬住了。
    这本来没什么问题,不过是两个酒鬼之间犯了迷糊劲儿。问题出在,当时程风抽出手指后,不经意间划过了他的嘴唇。
    这可以看成是不经意,但也可以看成刻意。当时酒精上头没反应过来,现在忽略地场景和放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循环播放,指腹粗粝温暖地轻碾过唇瓣,亲昵旖旎地像情人间的挑逗。
    打住,这啥乱七八糟的破比喻,程默觉得自己的思想不太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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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出来的话能收回,程风只想立即收回。
    可能是年糕太好吃,可能是今天的程默特别乖巧,又可能是最近一段时间两人的关系缓和了太多,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需要隐藏的秘密与日俱增。尤其和同事之间,知道对方表现的是个什么人设,让对方知道自己需要维持什么人设,就足够了。
    尤其是他看见了程默思索中带着了然的眼神,让他产生了无处遁形的慌乱。
    任何一种人际关系都需要安全距离,就像人出门需要穿衣服来遮掩一样,一旦除去了遮蔽物,安全距离就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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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都没继续说话,好在年糕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程风迅速起身,我去结账。
    程默没和他抢,站在店门口等他,想了想换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问道,我们走回去还是坐车回去?
    程风转过头,程默站在人流涌动的街头,烟火气十足的陈旧背景里,这人的眼睛亮得惊人。
    程默的眼睛长得好看,神采像古道热肠又放荡不羁的侠客,他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知道。
    相由心生。
    所以他嘴上说着不帮不管没事,私底下却会全心全意帮助算不上太熟的同事。
    就像一盆温水淋在心头,一下子块垒全消,他下定了某种决心,笑着说,走回去吧。
    西桥的桥面和桥体之间有段斜坡,每走过一段,就能看到斜坡上有条直通向下的石梯。程风和程默沿着石梯往下,在连接江水和斜坡间的小道上慢慢溜达。
    静默了许久,程风淡淡开口,我妈年纪大了,一个人在这里没人照顾。她身体不好,也守旧,过不惯大城市的生活,读大学的时候,我也想过要不回这儿算了。世上意难平的事很多,人生总得有取舍不是?
    程默抿着唇听着,觉得心里发堵。
    不过也是那几年,我明确了自己的性取向。程风说,以前也有感觉,但一直压着藏着吧大概,没往深处想。大学时间多了,这个问题是无论如何都回避不开。
    程默霍然抬眼看他,你
    程风点了根烟,刚开始说的时候尚且艰涩,后来只觉得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是。她一生的盼头是我能出人头地,然后步入她认为结婚生子的正轨。知道我这件事后她闹过自杀,什么难听的话和威胁都说过,最后我们交涉失败,就在那天,捭阖杯决赛,她打电话过来和我断绝了关系。你可能不知道,那次比赛我也在现场,却提不起劲去辩论了。后来她没再给我汇过学费和生活费,我在S市谈过的那个女朋友,试着想让自己接受异性,想和她缓和关系,结果发现还是不行。
    程默盘算着该说些什么,现在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这时他发现有些气闷,才惊觉一直屏息听着,赶紧使劲做了几次深呼吸。缓过来后,他还是没把一团乱麻似的思绪理清楚,只得哥俩好地拍拍程风的肩,程风程风啊
    程风对上他的眼神。
    程默舔了舔唇,半天憋出一句非常符合他语文教师身份的话,母子关系各有各的缘法,强求不来。
    就如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
    我知道。程风说,这并不是一种病态的感情,但社会的伦理道德、传统观念等等会像卫道士一样,围剿并铲除异己,然后少数人陷入沉默地思考,要么妥协,要么抗争有时候啊,总会碰到一些无论如何也妥协不了哎,你能明白吧?
    程风从哲理说教中突然刹车,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正和直男谈少数群体的事儿。作为一名伟大的人民教师,有个通病是碰到些问题总想通过说教让其他人接受自己的观念,虽然他深知大多数说教都是千辛万苦教会马数到10。为什么这么说呢?好比有些道理我们从小就知道,但真正觉得这话贼几把牛逼,却在栽跟头之后。
    我程默顿了顿,挣扎了一会儿,他说,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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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风是个耳聪目明的人,但此时此刻,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他甚至无法出口再问,既怕说的人只是随口一说,问了徒增尴尬,又怕自己的耳朵真的有毛病,出现幻听。
    左右踟蹰之际,程默已经开口了。
    大学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们了,之后一直没敢回家。
    程风突然心定了。
    任何一个脱离主流文化外的群体,要么小心谨慎、夹起尾巴,伪装成主流中的一员,从此跟着大风向,不再展示一丝一毫异类行为;要么冲破壁垒,勇于抗争,孤独又顽强的抵御世界恶意的洪流。
    如果选择后者,这样的过程很艰难,有时候难的不是初心不改,而是一路走着,发现身边始终空无一人。
    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战斗更令人绝望了。
    程默还在继续说,第一年,我爸出去单位饭局,都羞于提起我,就当家里没我这个儿子,我姐从中条调停没断过。第二年,我爸开始去书房查这方面的资料,先是书,再是网上的文章,他眼睛不好,就把那些文章打印下来,然后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就这样过了半年,他终于明白同性恋不是病态的感情状态,他儿子也不是怪物,我姐连夜打电话告诉我,我可以找时间回家了。
    他平平静静地叙述,像在说个别人的故事。
    其实只要故事结局是好的,中间经历些波折只会增加故事的可看性。就算是当事人,也会觉得这里面的波折是通往happy ending必备的考验。
    程默经历过与全家的抗争,但他胜利了,所以他对同志仍需努力的程风感同身受,不过程默的抗争是场改革,他要面对的群众还能听听他的公车上书,甚至还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深入了解新思想。可程风的抗争是场革命,他的群众冥顽不灵,贯彻不妥协不动摇不接受的三不理论,坚持闭关锁国,杜绝一切歪理邪说。
    然而,在沿江的小道上,程风一下子有了战友,就像有了光。
    ☆、围城
    时间不动声色地挤到六月底,三中的期末考试快来了。
    学生的心思飞出去一半暑假快到了。
    老师的心思也飞出去一半疗休养快到了。
    刘倩翘着二郎腿吃午后小零食,N市的疗休养你们都去吗?
    都去啊。钱深戴着耳机打游戏,头也不抬,我们的统计表格还是我交的。
    学校领导说了,这个暑假很重要,不仅学生要收心,而且老师也要做好表率,以全部的精力投入新高三的教学工作中去。因此,随便去个近点儿的城市玩一玩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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