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翾同观若招了招手,示意她朝着她走过去。
    观若踩在柔软的锦毯上,如行走在云中,她站在了萧翾身旁。
    这西洋玻璃制成的水缸足有半人高,中间有一些珊瑚水草。
    缸中有游鱼,是她从没见过的。那鱼是墨黑色的,唯有身体边缘的一圈轮廓泛着红色。
    看起来便像是一团已被烧成焦灰的纸,边缘不曾燃尽,在水中游荡。
    观若的目光根本离不开这几尾鱼,萧翾却正看着她,“这是圆翅燕鱼,是极南之地寻来,几千里加急,送到我这里的。”
    这些鱼都不过手掌大小,观若仍然沉浸于它们的奇异与美丽,来不及感叹它们的珍贵。
    她笑着问萧翾,“这鱼怎么都这样小,它们能长到多大?”
    萧翾望着她,又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在水中悠游的圆翅燕鱼。
    “便只有这般大小了,若是再长大一些,身体会变成灰白色,毫无美感。”
    “就只有从水缸中捞出来,丢出去的命数了。”
    观若征愣了片刻。
    萧翾却已经往回走,重新在她原本所坐的长榻上斜躺下来。
    “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长久,长久的唯有恨意、苦痛、失去还有悲伤。”
    “你要学会接受这些。”
    观若也慢慢地朝着萧翾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没有像惧怕裴俶那样惧怕过萧翾。
    萧翾随手指了指一旁的一张小杌子,示意观若坐下来。
    她问萧翾,“大人今日如此教导我,是因为大人已经都能够做到了么?”
    不是反问,是真心实意的询问。
    萧翾望了观若片刻,而后轻轻笑起来,她的目光落在了白色的帐幔之上。
    “若我已经都做到了,或许我便不必用这些帐幔来时时提醒我,我终有一死了。”
    观若听完她说的话,忽而感觉到了一阵无可抑制的悲伤,不自觉红了眼眶。
    “大人,人若是总是留不住那些喜爱的东西,珍视的东西,只能永远不断重复世间悲伤、失去、苦痛还有恨意,又该如何呢?”
    朱颜辞镜,南山花落,她的人生走到如今,又究竟得到了一些什么。
    萧翾笑了笑,目光中有爱怜,像是在欣赏一朵开于寒风中,微微发着抖的花朵。
    她吩咐观若,“我的梳妆台前有两面铜镜,你去将它们都取过来给我。”
    观若不知道她为什么忽而让她这样做,还是依言站起来,走向萧翾的梳妆台,将那两面铜镜都拿在手中。
    她将铜镜奉给萧翾,“大人。”
    萧翾并没有接过来,只是微抬了下巴,“你用这两面铜镜照一照你自己。”
    观若仍然不解何意,先拿着那一面绘缠枝莲纹,镶百宝的铜镜。
    这一面铜镜清澈无暇,照映出观若的面容。
    她昨夜喝了酒,撞见崔晔,又同袁音弗还有裴俶说了许久的话,即便躺在床榻上,也总是睡不着。
    今日为雪光晃了眼,醒的也很早。
    观若未施脂粉,在清澈的铜镜中看来,眼下一片青黑,实在是有些过分憔悴了。
    她殿中的那一面不如萧翾的这一面宝镜,根本映照不清楚。
    萧翾轻轻拉了观若一把,令她坐在了她身旁。
    地位一下子从小杌子上变作了萧翾身边,观若有些受宠若惊,连手都不知道该怎样摆了。
    萧翾却并不在意,令观若举起了另一面铜镜。
    这面铜镜是模糊的,一片雾茫茫。观若和萧翾的脸同时出现在铜镜里。
    铜镜磨去了观若脸上的瑕疵,更抹去了今晨不曾精致妆点的萧翾面上的那些岁月痕迹。
    她同萧翾看起来,便如同姐妹一般。
    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萧翾又问她,“这两面铜镜,你更喜欢哪一面?”
    观若望了一眼放在一旁,装饰华美,也更清澈的那一面铜镜。
    她知道萧翾的意思了,“我更喜欢这面昏镜。”
    萧翾望住昏镜之中观若的面容,她的目光中有欣赏,“你已经懂得我的意思了?”
    观若笑了笑,又拿起了那一面清澈的铜镜,同时照映着她的脸。
    “皎者不能隐芒杪之瑕,非美容不合。昏镜非美金,陋容亦可自欺,使瑕疵不见,妍态随意生。”
    清澈的镜子能将面容上所有的瑕疵都一一反馈给照镜之人,而昏镜则不能。
    便是陋容之人,亦可以通过非纯铜所制,模糊不清的镜子来欺骗自己。
    若说镜面是人心,这些瑕疵,便是人世间它们所不愿意经受的那些情绪。
    世间陋容者十中取九,不过都是自我欺骗罢了。
    可求与己宜,并不是错。
    萧翾将那面清澈的镜子随手丢到了地上,铜镜摔在锦毯之上,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昏镜之中映照出来她的面容,如她年少时一般。尽管那也不是她的好年华。
    “那些事情都忘不掉,便让自己过的糊涂一些罢了。不必日日都牵挂思念,沉浸于这一种情绪之中。”
    她知道观若所说的那些痛苦到底是什么,她望她一眼,就明白了。爱而不得,无非如此。
    可古今情场,谁能真心到底;人间儿女总怅缘悭,无非无情耳。
    她已是过来人了。
    她很快又道:“选一面铜镜,可以求与己宜,可于旁的事,却并不是如此。”
    要如何面对人生过往的痛苦,不过是和自己有关的事。可若有将来,选贤举能,便不能任由自己的喜好了。
    只是如今还谈不到这里。
    萧翾拉着观若的手,令她靠在她身旁,“你认得崔晔?”
    他们方才分明对视了一眼,崔晔眼中有惊慌。
    观若的心不过安宁了片刻,又变的不安定起来。她想要立起身子来,萧翾的手却放在她肩上。
    “昨夜得了大人的一杯酒,也就醉了。走到绮年殿前的拐角,见墙边有梅枝横斜。”
    “雪月相宜,梅雪清绝,因此在宫墙一旁站了一会儿。”
    “便是在那时遇见了崔郎君。因为我有些醉了,并不能站稳,所以崔郎君好心扶了我一把。”
    她说完了这些话,看着萧翾的神情,似乎并无不悦。
    胆子又大起来,添上了一句,“我觉得崔郎君,似乎生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她能够提及的萧翾所认识的故人,并不多的。
    萧翾的目光落在了观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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