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既和伏珺并肩站在洛阳城楼上,看着晏氏的士兵出城,往颍川阳城去。
    一直到军队扬起的烟尘也尽数散去,伏珺才道:“春色欲来时,先散满天风雪。明之,如今风雪已停,很快便会是春日了。”
    晏既的目光仍然望着远处,他走了神,并没有听见伏珺说什么。
    伏珺静静等了一会儿,才加大了音量,“明之,你是否是在担心眉姑娘?”
    从他自太原发兵,拿下长安到如今,未尝一败。都是他日夜殚精竭虑,运筹帷幄的结果。
    可如今他将他的士兵交给了眉瑾,交给了风驰与嘉盛,不知道明日会是怎样的。
    晏既终于回过了神来,“眉瑾也不会失败的,颍川是她的故乡,她会用尽全力的。”
    “我也相信眉姑娘。”伏珺轻轻笑了笑,“距离新年还有半月,也许我们的确可以去阳城度过新年。”
    晏既低头看她,“今年新年想要什么?”
    从他们相识开始,每一年的新年,都会给彼此赠送一份礼物。
    除却他在太原的那几年,从没有间断过。
    只因为那时候,他每一年的除夕,几乎都是在凤藻宫中度过的。
    他身边有姑姑,有阿翙,有阿姐,有伏珺……还有高熠。
    阿翙还在的时候,年年高熠都是在凤藻宫歇下的。
    帝后才是夫妻,新年正日,他们应该在一起。
    只是那时候他也会无视了同样跟在他们身旁的伏珺,只和他们几个小孩子说话。
    他还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和阿翙一边一个,坐在高熠的膝盖上。
    那时候高熠便会故意逗阿翙,说他从小便志向远大,比阿翙更像他的儿子。
    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朝着阿翙做鬼脸,故意同他炫耀,引他发笑。
    平日的时候阿翙和他同样淘气,为了别的事,也会朝着他做鬼脸,追着他满凤藻宫跑。
    有几次还跑到了宫外去,急的阿姐提着裙子亲自来追。
    她膝盖上的一处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追逐他们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漏过了一及台阶,直直地摔了下去。
    后来她每有阴雨天,她的膝盖都会隐隐有些疼。不知道她如今到了江南温暖潮湿之地,会不会更严重。
    再看见这一处伤疤,能不能短暂清醒片刻,想起来她这两个不听话的弟弟。
    可是每一次,每一次高熠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起来他比阿翙更像是他的儿子的时候,阿翙虽然会笑,却总是笑的很苦涩。
    那时候他是不懂的,那样复杂的情绪,原本也不应该出现在那样年纪的孩子身上。
    有一日他蓦然惊觉,高熠或许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确是并没有那样喜欢阿翙的时候,数九寒天的日子里,他出了一身的汗。
    高熠是不喜欢阿翙性情温和,对世间万物,总是怜悯在前。
    年轻时的高熠还是一个充满着雄心壮志的帝王,梁朝有三十六郡还不够,还要多些,再多些。
    在他刚刚登基的那几年,梁朝年年都与南虞开战。
    边陲几郡繁华顿消,到处生灵涂炭。战争也几乎耗尽了梁朝的国库,耗尽了百姓家中的存粮,他是迫不得已才停战的。
    他自认为有雄才大略,征战之心未死,怎么能够忍受自己的孩子毫无斗志,只想着无为而治,太平度日。
    他自己做不了一个励精图治,开疆拓土的千古君王,便不能接受将来继承梁朝的是一位恭俭以济斯民,却固步自封的仁君。
    高熠就是不喜欢阿翙,不喜欢一个不像他的儿子。
    那时候宫中总有流言,太子之位,不会落在阿翙身上,高熠在盼一个同他一样的儿子。
    晏既从来都不会相信。
    只因他觉得一个父亲,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就好像他也从没怀疑过他的父亲晏徊对他的爱一样。
    阿翙走后的那两年,姑姑和高熠愈见情疏,除夕之夜,他再没有来过凤藻宫。
    阿姐也不在凤藻宫里,她同她的驸马在一起。至少那时候,她还是快乐的。
    伏珺想了半日,终于回答他,“也想要一匣子你上次送给殷姑娘的宫花。”
    “旁的花都可以没有,只是要有玉楼琼勾,还有红梅。”
    因为娘娘和阿翙喜欢。他们都远在昭陵,驻守长安的晏晰之不会想起来祭奠他们。
    她为他们私设了灵牌,除夕之夜,她是要同他们谈天的。
    晏既深吸了一口气,“怎么忽然想起来要这个?”
    昨日之日不可追,令他一瞬间满怀感慨。
    “你从前私下送我的也都是一些首饰,今年我要一匣子宫花,也没什么可奇怪,值得你特意问一问的吧?”
    从他知道她实是女子之后,明面上送他一份那一年他喜欢的东西作为礼物,私底下也会去朱雀大街上搜罗一些名贵首饰,私底下赠给她。
    有一年还被总是盯着他的高世如发现了,以为他是有了什么心爱的姑娘。
    查来查去查了半日,才知道那一盒名贵的首饰,都进了伏珺的口袋里。
    幸而是那时候大家年纪都还小,不然恐怕他们之间也会传出什么龙阳传闻来。
    晏既应了她,“那好,嘉盛如今不在我身边,我亲自去洛阳城中的首饰铺子里问,看看他们能不能做这些。”
    他们其实也分别了四年了,有四年的新年不曾在一起过。
    伏珺同样也问他,“那明之你呢?你想要的礼物是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他思虑了片刻,“我好像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新年之前,我只想听见阳城大捷的消息。”
    伏珺没有勉强他回答她的问题。其实李玄耀说的不错,晏既实在是一个没有什么生活情趣的人。
    若是他实在想不出来,她随便送他什么应付一下也就罢了。
    “后院着火,还想着要继续开疆拓土,不知道梁朝各个世家的家主又要如何想你了。”
    晏既的手放在城砖之上,上面的雪没有被抚落下去,他随手写了一个“萧”字。
    “其他人如何看我,于我都无关。父亲若是守不住太原,那也是他自己的原因。”
    他冷笑了一下,“若是太原真的失守,便让颍川钟氏的人为我晏氏的士兵陪葬吧。”
    母亲和妹妹已经带着祖母避到了陇西去,他和他的士兵可以牺牲,难道晏氏的其他人就不能?
    伏珺将他面前的那一个“萧”字涂去了。她问他,“太原会失守吗?”
    他们的手对于积雪来说温度太高,那一堆雪很快化开了一些,雪水顺着城墙流下去,渗入砖缝之中。
    晏既的手,继续在雪堆中划动着。
    “太原原本是兵强马壮的大郡,承平十二年之后,大约留下了三成的兵力。”
    “在这三成的兵力之中,十中之四分给了我,晏晰之驻守长安,只得十中其二。”
    “晏暾之更废物,从太原而至河东,只有十中其一的兵力而已。父亲手中还有三成。”
    北方三郡都是常年抵御外族,拥有战力强劲的士兵不错,可晏氏的士兵,也从来都不是闲人。
    “若是父亲果真廉颇老矣,太原有失守的风险,母亲还在陇西,她是不会看着太原陷落,看着父亲去死的。”
    母亲到陇西,是为了做父亲的后盾,为了说服李郜在必要的时候出兵增援。
    可万丽稚还在太原,只怕在父亲心中,他和她便是当世的虞姬项羽。
    母亲能发挥的作用再大,再为他殚精竭虑,也比不上一同留守一城,乱世鸳鸯的情意。
    更何况还有一个晏暾之在往太原赶。
    说不定就正好遇上什么大事,可解父亲燃眉之急。他们三个最像是一家人。
    晏既家中的事,伏珺自然是知道的。她懂得他此刻的沉默,也默契地选择了不开口。
    待到他将那一堆雪都折腾完了,才开口道:“我们回去吧,回城喝酒去。”
    晏既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今日又喝酒?日日都喝酒,且总是要喝醉,对身体不好。”
    伏珺瞥了他一眼,“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来这么多废话。”
    她已经开始往前走,“我昨夜真是疯了才会和你在天桥上喝酒,到了后半夜身上又冷又热,你居然还不把我带下来。”
    晏既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我也不会再和你在天桥上喝酒了,你喝多了,冻的哭哭啼啼。”
    “明明是自己不肯下来,非说是……”
    非说是阿翙回来了。
    他的脚步不自觉慢下来,重又快步跟上去,高声道:“总归是昨夜是你自己不肯下来,大家都是男人,难道还要我扛着你走?”
    他说着话,站在城楼上值守的士兵都豪迈地笑起来。
    伏珺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又好气又好笑,“你们总归都向着你们将军。”
    她下了城楼,翻身上了马,待晏既也在踏莎身上坐好,才开始一同往城中王氏的府邸走。
    他们拿下洛阳未有多久,洛阳城中的百姓,也如当初安邑的百姓一般,已然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他们一路都避让着晏既与伏珺的马,眼中未有善意。
    他们走到哪里,百姓畏惧着他们身上的盔甲,畏惧着银白的服色,拒他们于千里之外。
    晏既只作未觉,在王氏府邸之前下了马。
    伏珺与他并肩往府中走,她的语气平淡,“和安邑的百姓一样,避我们如同虎狼。”
    “在他们眼中,这一片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便是他们的疆土,我们是外来侵略之人,自然是这样的。”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等到这个王朝重新统一,谁都不再是侵略者,那便一切都好了。”
    伏珺往一旁望了一眼,不知道有谁在路旁堆了雪人,不过半人高,惟妙惟肖。
    “也是,说不定到了那时候,今日街市之上的人,人人都要同旁人炫耀,他们是见过当今天子的人。”
    晏既还没有想的那样远,他毕竟连薛郡都还没有走到。
    “百姓如此,并不值得苛责。只是如今王氏的那几千俘虏,大多编入了我的军队之中,战力不足,还需要好好操练。”
    “方才倒是不该进城,该直接出城往军营去的。”
    他并不想进书房,犹豫了片刻,打算重又出府,往军营去。
    他之前始终都不能明白为什么观若忽而会知道原来他也是重生之人。直到那一日他偶然发觉了阿柔的那幅画已经不在了。
    后来他召了嘉盛过来,却也再没有找到。
    这是对于他身份最明显的提示,他醒来之后绘了云蔚山中的情形挂在书房之中,也并不是为了让阿柔临摹。
    可就是这样巧,阿柔临摹了这幅画,附在家书中送给了他,离家千万里,他只有好好收藏。
    他是从来也不会乱放东西的,母亲和妹妹的东西他向来收的很好,没理由到了观若手里,他还懵然不知。
    像是有人在推动这些事。
    晏既走到一半,忽而发觉自己好像不能再往前走。
    他的披风被伏珺捉住,他停在她面前不远处。
    在他回过头来的一瞬间,一个雪球迎面砸来,被他捉在了手心。
    他捉的力气太大,那雪球捏的不紧,一下子便裂开了,像是在空中又下了一场雪。
    伏珺大笑起来,不过片刻,自己身上也挨了一下。
    晏既一面捏着雪球,一面道:“小时候吃过那样大的亏,如今也还是爱玩。”
    小时长安下了雪,他们在御花园中打雪仗,九江陈氏的一个小郎君,在雪球之中包裹着石块,砸在了伏珺的后脑勺上。
    留下一道疤痕,如今只怕也还能摸到。
    他说她是外邦之人,南虞人总想要侵占梁朝的疆土,他厌恶她,希望南虞人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梁朝的土地上。
    九江与南虞相接,在梁帝初登基的那几年,年年都有战事。
    南虞是无雪之国,伏珺在来到梁朝之前,从没有见过雪。
    她伸手去触摸着她脑后的伤疤,往事已如烟尘散去。
    “他希望南虞人永远都不要觊觎梁朝的疆土,不要踏上梁朝的土地,但我不是这样想。”
    “我希望我们虽然是两个国家的人,却永远都能友好相处,互通有无。”
    “我希望南虞的孩子,也都能如我一般,知道雪究竟是什么样子。”
    希望他们能在同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上一同玩耍,丢向彼此的雪球之中不要再有石块。
    她将她手中的雪球砸向晏既的脖颈,大声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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