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早已经不是晏既第一次见到这样情景了。他甚至应该说,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
    他骑着马,缓慢地从城门之下朝着已然又被战马与兵士践踏过一次的城镇里。
    随处可闻哭号之声,随处可见尚未熄灭的烽火,他的士兵游走在城中各处,引来一阵又一阵如波浪般的惊惶。
    无从安慰。
    他没法像一个得胜而归的将军那样挺起胸膛,他不是为城中百姓击败了外敌的入侵,他本身也只是一个入侵者而已。
    所有的百姓见到他,眼睛里都是盛满了恐惧与惶惑的,他尽力地低着头,不愿对上他们的眼泪。
    有人在街市上仓皇逃窜着,有一个小孩子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破烂的衣摆,就摔在他面前。
    晏既飞快地从踏莎身上跃下来,伸手将那个孩子扶起。
    那孩子满脸的鲜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几乎是在抬起头看见晏既身上的盔甲开始,她尖叫起来,眼泪落下来,用力地推开了他。
    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一旁仍然着着火的茅屋里,不见了踪影。
    留下晏既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出神。
    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
    他立在原地,有人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朝着他走过来,为他撑开了一方天地。
    “将军,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
    一身银白色的铠甲之中,是女子的声音。
    晏既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李媛翊手中的伞,朝她倾斜着,同她一起往前走。在城南与城北之间早已经废弃不用的两座城楼之间停下来。
    “梁帝朝欢暮乐,弄坏朝纲,百姓已是苦极;到如今干戈四起,生民涂炭,百姓更是极苦。”
    他想要结束这一切,却只能看着这样的情形,一日一日在眼前上演。
    “我真的很想要结束这一切,可如今,我们却是在往回走。”
    他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他回到庐江城中,会是这般光景。
    一同前行,矢志不渝的朋友,副将,居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回头。
    回首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李媛翊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知道,于将军而言,走回头路,是比往前走更困难与痛苦数倍的事。”
    这意味着他不能走到他所深爱的人身边去,意味着他最珍重的家人性命受到了威胁。
    在战场上都不肯退一步的将军,如何能够折返,在他将要胜利的时候。
    晏既低下了头去。春日离开庐江城,脚下尽是蔓生的春草,渐行渐远渐生。
    而如今秋意已浓,草叶枯黄,瘦骨不禁秋,尽诉离愁。
    “可是将军也只能走回头路,给你所占有的那些土地之上的百姓一个交代,给姑姑、阿柔,还有其他你所在意的人一个交代。”
    晏既保持着沉默。
    去年此时,庐江城中的两座城楼尚在修筑,为了维护晏氏与萧氏之间的泾渭。
    城楼一日一日在他的目光之中长高,也隔绝了城中百姓的目光,铸就了思念。他也只能在城楼之上与她遥遥对望。
    以为那就是最差的结果,终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阿媛,如今你的庶兄已经带着李家最精锐的士兵在望陇西赶,只要你父亲城中的兵马能支持一阵子,陇西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的。”
    他会暗中让赵家的人手下留情,至少要留李郜,还有他的外祖母一条性命的。
    李媛翊一直在他身旁,和眉瑾也是好友,或许也能猜得出他和赵家之间的联系。
    但他不能给她任何承诺,敌人始终都是敌人。
    李媛翊低头笑了笑,避开了一朵傲立在秋雨之中的野菊,“陇西李家,已经在狄道生活了上百年。”
    “若真有那样一日,也是李氏终有气数将尽之时。”
    只是她就算万般看得开,也终究是会为了她家人的性命而感到担忧和难过的。
    “我还是更担心我三哥一些。为妻儿付出一切本不是错,可是要用无辜的人命来填,还要填上自己的性命,我总归是不敢苟同的。”
    知道李玄耀要攻打南郡之后,没有一个人觉得他能够成功。
    到如今,也终于能看清楚他的妻子回到他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了。
    萧翎已经在往江陵城走了,即便没有萧翎,他也不会成功的。以卵击石,只有李玄耀自己不明白究竟谁才是石头。
    晏既低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地道:“阿媛,这才是命数。”
    “谁都不知道袁音弗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究竟有没有这个孩子,被萧翾藏了起来。”
    在他看来,有或者没有,又有什么分别呢?只是李玄耀自己偏要搞清楚,狂妄自大,往死路上走而已。
    “可李玄耀深信不疑,这就是最关键的。”是他自己走了不该走的路,谁都没办法阻拦他。
    他甚至也只是遗憾着有朝一日将他的性命了断的,并不会是自己。
    李玄耀曾经对他做过的事,对阿若做过的事,甚至对李媛翊做过的事,他都历历在目,记的清清楚楚。
    恨意也埋在心底。
    李玄耀冒犯的是萧家的权威,萧家人会给他教训,不必他出手做什么。
    在将要经过北城的城楼的时候,晏既到底还是停下来,往城楼上走。
    他们只是要在庐江城里短暂的休整几日而已,这里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
    游目四顾,对面的城楼之上,并不见他心中踟蹰徘徊的佳人身影。
    举目远眺,更是只见一片疮痍,“阿媛,你还记得长安的模样么?”
    于他而言是相比于太原更加深爱的故乡,于李媛翊而言,应当还是很陌生的。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他们要往长安去,一路都有战事,有百姓要安抚,等他们终于到达长安的时候,应当是冬日了。
    李媛翊望着对面的城楼点了点头,尽管那不是长安的方向。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长安,比狄道城要热闹许多。”
    她只是小时候去过几次,住在长安的晏府之中,姑姑家里。
    若是没有这场战乱,她应该也会在长安住上许久,直到搏到一个“前程”,嫁给一个对陇西李氏而言,对父亲而言有用的儿郎。
    晏既终于轻轻笑了笑,这是他从听闻殷观若又成了梁帝贵妃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是为了他梦中的长安。
    “从前的长安城,的确很热闹,尤其是夜晚。”
    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晓日寻花去,春风带酒归。少年郎的一点烦恼,实在如同春雨落于地面,顷刻间了无痕迹一般不值一提。
    “我和琢石总是在一起,有时候带上眉瑾,驸马便耐心地陪着她,同我们一起去郊外跑马。”
    从长安城中一路疾驰,见燕姬二八弹筝坐,千树垂杨拂酒楼。
    春服薄装棉,游宴不知厌,呼鹰遥过灞陵桥。
    那一阵一阵的笑声,不知道长安郊外的猎户人家与浣衣少女是否还记得。
    应当不记得了。连梁宫都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耕人犁破宫人镜,冯逾化为尘土,还有谁会记得呢?
    满眼青山恨西照。长安不见令人老。
    “我也还记得,从前我住在长安姑姑家的时候,几位表哥总是不在家,那时候还没有阿柔,我就只能陪伴着姑姑。”
    她甚至都怀疑晏既记不记得有她这个人曾经到他们家做客。
    每日他都起的很早,不是进宫去了,便是同他的好友一起出了城,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便是城外的农人或是城中的商贩都没有他忙碌。
    也有的时候,他就住在宫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根本就不会回府来住。
    看见戴花的小娘子,又是不能捉弄的表妹,他毕竟总是要躲开的。
    “那时觉得府外的一切都有趣,便总是不想着回家了。”
    即便长安的一切都不好玩,他也不喜欢呆在府里。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不快的感觉萦绕在心中,不明白是为什么。
    宁愿在宫里受宫规约束,也不愿意看他父亲的脸色。
    后来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南征北战,他也的确没有时间呆在家中了。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喜欢殷姑娘了。你要去看她,对不对?”
    她只是听姑姑偶然提起过一句而已。她那样早就喜欢他,注意着他,又怎么忍得住不去了解他的喜好。
    她知道城西有一棵槐树,槐树一旁有一个院子,而这个院子里住着他心爱的姑娘,她却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个姑娘就是殷观若。
    晏既的笑意温和,似乎也并不惮于旁人向他提起这件事。
    “当年我去城西的时候,似乎人人都不知道我去那里做什么。”
    “而今时过境迁,倒又像是人人都知道我去哪里做什么,探望的人是谁了。”
    因为谁都知道,那不过是他少年时一个绮丽的梦。世家子弟与平民之女,不过是话本里的故事。
    京城游子,驰宝马、飞金鞚。旧游浑似梦。多少燕情莺意,都泻入、玻璃瓮。
    也谁都不知道,他们彼此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能走到昨日,走到迫不得已的今日。
    暮雨丝丝,已然消散在夜色之中。烽火灭尽,华灯初上,她从晏既的伞下走了出去,轻轻触摸着城砖上的苔藓。
    “其实我很羡慕殷姑娘,不光光是因为她得到了将军的爱意。”
    她羡慕她的人生,总是有璀璨光彩。
    尽管这样说,其实也很不公平,是忽略了她的苦难。可是没有人会羡慕旁人的苦难,这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有很多的人,一生注定碌碌无为。挣扎过,努力过,愤怒过,始终都没法让别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可还是要接受这种命运,努力地在这乱世之中生活下去。
    “阿若并不羡慕旁人,也不觉得她的人生是值得旁人羡慕的。”
    平民之女,两次为宫妃,统领六宫嫔嫱。这样的日子,在她眼中,只怕还不如她在云蔚山中独自生活时更好。
    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阿媛,你已经这样好,只要一直做你自己就好了。”
    她好到,他从来就没有把她看作是那些他所厌恶的李家人。
    晏既将目光从万家灯火之上移开,望向了李媛翊。
    这些如常被点燃的灯火,是他这一日所获得的最大的安慰,生活总是会继续下去的。
    “世家出身,父母双全,不必为衣食烦恼。这是阿若没有,也或许是入目所及这些灯火人家都没有的东西。”
    总该着眼于自身,着眼于当下。
    他相信远在薛郡行宫之中的阿若也如是。他们都没有时间羡慕旁人,会为了缩小他们之间的距离而努力。
    他走回头路,是为了保护他所在意的其他人,也是为了更早,更好地见到她。
    “长安很遥远,而我和母亲,也有两年多不曾见过了。”
    军中岁月无情,他已经活的比前生更长了。这时候的母亲和妹妹,又是什么模样呢?
    这一次他的父亲晏徊终于聪明了一回。
    有太原被围困的旧事,早在北方数郡尚且没有出兵攻打陇西之时,他就已经将母亲和妹妹,当然还有万夫人一起送到了长安。
    若有万一……总不至于会像上一次那样。
    父亲自己驻守太原,长安却是他的兄长晏晰之的地盘。他不回去为母亲撑腰,难道还要母亲操劳一生,最终看着庶子与妾室的脸色,甚至性命都受到威胁么?
    没有人应该是这样做儿子的。
    更何况长安与河东相邻,高世如还没有死。
    李玄耀在离开河东之前似乎也同她有过什么交易,给了她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一位河东太后,是不会放弃回到长安的机会的。
    这一次他回去,不会再将这些地方如从前一般拱手让人了。他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让这些土地尽归他所有。
    纵然是回头路,他也一样踌躇满志。他会让他前行的路,走向他所爱的所有人的路,都再畅通无阻。
    “长安或许还很遥远,但是我们一直往西北走,很快就会再遇见眉姑娘了。”
    李媛翊低头笑了笑,改了旧日称呼,“是蒋夫人,或是冯副将。我总是记不住。”
    眉瑾和蒋掣仍然驻守在南阳,九江的动乱并不严重,他们很快就能到达南阳了。
    九江与京兆之间,原本也只间隔着南阳郡而已。
    刑炽和伏珺为他守着会稽,当时陪着他从长安出来的人,只有他一个在这一次能回去。
    宝马如龙度,香车似水流。还携新市酒,远醉曲江花。
    终有一日,他们都会回到他梦中的长安的。
    但终归,他永远都不再是银鞍白马度春风的长安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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