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是指真金太子的第三子,名叫铁穆耳。真金正妃嫡出三男二女,长子和次子都已成婚,另有府第居住。铁穆耳尚年幼,因此留在太子府里。这些都是奉书昨天在学规矩的时候听来的,她强迫自己用心记住。公主是指真金的次女,叫忽答迭迷失。这个名字太古怪,奉书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只记得这个公主和她的祖父是一个姓,都姓忽。

    而真金的长女,一个姓南的公主(南阿不剌),则已经出嫁,去做她姑父兼表叔蛮子台的续弦。

    开始奉书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在得到了几声斥责之后,她终于弄懂了。驸马蛮子台算起来真金太子的表兄,先是娶了真金的妹妹囊家真,也是就他自己的表妹;过了几年,囊家真去世,转而又娶了真金的女儿南阿不剌,也就是他自己的表侄女。算起来,囊家真是南阿不剌的姑姑,可两个女人却嫁了同一个丈夫。

    而这种罔顾人伦的荒唐行径,在蒙古家庭里竟然是家常便饭,比如子收父妾,弟收兄嫂,兄收弟妻、外甥收舅母、侄儿收婶母,舅娶甥,叔纳侄,姑侄同嫁一夫,如此种种。奉书从小是在儒家礼义伦常里泡大的,听到这些匪夷所思之事,先是不信,再是惊愕,随后便是一阵阵的恶心。她开始还想用心弄清楚皇帝、太子一家的亲缘关系,但马上就发现根本就是剪不断理还乱,从成吉思汗那一辈就开始乱七八糟。

    奉书心里只觉得莫大讽刺。击败了自己国家的,就是这样一群人。而现在他们从帐篷里住进了大宅院,在府上添设了书房,里面放满了孔孟经典,想要像穿衣戴帽一样,把仁义礼智信披在身上。

    她忽然想,孔夫子在千年之前,就哀叹世人“礼崩乐坏”,若是他见了今日这种崩坏法,恐怕要气得再死一遍了。

    她悄悄问身边那个叫绿叶的丫头:“咱们能不能见到太子、见到皇孙?他们长什么样子?”

    绿叶比她大上四五岁,已经是府里的老人了,只是人不太机灵,说话有些口无遮拦,因此不讨喜,始终被派做粗活重活。她倒也不抱怨,每每看到新来的女孩子,总是摆出一副大师姐的样子,传授些规矩、心得、以及小道消息。

    她听奉书这么一问,手中抹拭不停,用下巴颏儿指着,让奉书把地上的一桶水给她端过来。

    奉书会意,笑了笑,水桶拎到她手边。

    绿叶这才笑嘻嘻地答道:“见到皇子皇孙?那可要看你的福分了。”转头看看她,又忽然古里古怪地一笑,“想什么不该想的了?就你这小身板儿,要想攀龙附凤,再等几年罢!”

    奉书愣了半晌,才隐约明白她的意思,登时胀红了脸,“呸”了一声,“鬼才攀龙附凤!谁稀罕!”

    绿叶呵呵笑了一声,似乎颇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你还想怎么样哩?等到了年纪,配个仆役小厮,生下来的孩儿世世代代还都是驱口?倒也成,只是可惜了你这副脸蛋儿。”

    绿叶说得漫不经心,连脸都没红一红。奉书听她说什么“生孩儿”,却不由得面红耳赤,正心跳间,却忽然一个闪念,小声问道:“府里的婢子,到了多大,会去配……配小厮,生……生孩儿……”

    “那可没个定数,总归是十七□□岁,若是让主子看上了,收进房里,二十多岁才放出来的也有……”

    奉书悄悄松了口气。二姐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应该不会轮上这样的命运。可是被主子收进房里,又是什么意思?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再问。杜浒告诫过她言多必失。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弄懂这些事。

    绿叶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嘻嘻笑道:“怎么,你要是有心,我告诉你,现在倒也可以开始筹划筹划了。就算不是主子,能傍个贵奴,也能让你一辈子受用不尽。过去有好几个小狐狸精,我是看着她们一步步攀上高枝儿的,倒也可以给你传授些经验。不过你将来要是变了凤凰,可别忘了姐姐我……”

    这话说得直白,饶是奉书再迟钝,也听懂了七八分,又是羞,又是恼,连声啐她。绿叶只道她害臊,呵呵大笑。

    书房里陈设华贵,摆满了珍宝古玩。奉书跟着绿叶忙了一两个时辰,方才全部打扫完毕。休息了一阵,吃了早饭,又跟着另一个婆子到厨房帮忙。

    等到跟她一同做事的丫头都已经腰酸背痛了,她却除了手心疼痛,并没有觉得太难受。活计再重,也比不上她此前每天训练的强度。但和训练相比,这些日常杂活就变得又单调又无聊,要想不出错,也需要时刻集中精神。

    好容易熬到了下午,婆子告诉她,可以回去休息半个时辰。奉书如闻赦令,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寝室,心中盘算,要趁这段时间悄悄练练功课。

    可是刚踏进院子,就看到萨仁姑姑面色不善,站在门口,严厉的目光一路跟着她进来。巧奴和喜画站在萨仁两侧,脸上神气又是兴奋,又有些古怪。

    奉书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巧女使个眼色,喜画便立刻指着奉书道:“就是这丫头!她今儿早上就问我厨房在哪儿,晚些儿时候就偷偷摸摸地回来,腮帮子都是鼓的,一准是管不住嘴馋,去偷东西吃了!我们院子里这么多丫头,哪个像她这么无法无天?再不治治,以后大伙全都得给她连累了!”

    巧奴在一旁剔着指甲,一边笑道:“想不到还是个大肚姑娘。吃不饱饭,尽管跟姐妹们说啊,偷食算个什么?萨仁姑姑,我知道这丫头花了你不少钱,可若是任她为所欲为,今儿是偷点心,指不定以后还偷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奉书这才明白过来她们在说自己,连忙辩解道:“我哪里偷吃了?我问厨房在哪儿,是要去那里干活的!我刚从厨房回来,不信……不信你们去问那里的赵妈……”

    (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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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书只觉得在做梦,“我没偷……”

    “还抵赖!”

    “我真的没……”

    瞠目结舌之时,萨仁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左右开弓,连着扇了她五六个巴掌。她头脑中一片晕眩,踉跄着捂住脸,只是不相信。

    “这点心也是你配吃的?哼,昨天刚教的规矩,今天就明知故犯,皮痒的贱骨头!打死你都算轻的!去给我叫人!”

    萨仁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忽然转头看着缩在一旁的婉桐,也啐了一口,“南人果然一个个都是靠不住的贼!这两个丫头第一天就拉帮结伙的,谁知道是不是她教唆的!也得罚!”

    婉桐簌簌发抖,泪如雨下,满是乞怜的神情。巧奴忽然拉住萨仁的袖子,笑道:“姑姑,这个胖丫头虽然是南人,可还算老实,肯定不会做出教唆偷食的事儿来。婢子跟你求个情,今儿就别罚她了。”

    萨仁想了想,点了点头。

    婉桐满眼的不相信,看看萨仁,又看看巧奴,眼中半是惊讶,半是感激。巧奴朝她投去一个友好的微笑。

    而奉书被三四个婆子抓住,拼命喊着:“我没偷食!我没偷东西!我一天都在干活,没回来过!那点心不是我放的!”

    她叫得嗓子都哑了,可是没人听她的。她被踢翻在地上,当着一屋子丫头婆子的面,扒下裙子,木板一下下击在屁股和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她拼命想要掀开压在身上的手臂,可是疼痛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手指紧紧抠着坚硬的地面,整个下半身似乎都要胀开了

    施刑的婆子们手上自有巧劲,那木板打在大腿肉最厚实的地方,皮肉不会太破损,但只有挨打的人才能知道那到底有多疼。冷汗如注,和泪水混在一起,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死命叫骂,声音变了调,连她自己都听不懂。面前所有人的面孔似乎都扭曲了,头顶上喊数的声音灌进她的耳膜,直灌入她的脑门里去。泪眼模糊中,她看到巧奴朝自己眨眼一笑,又看了看墙角立着的扫帚。那是她昨天晚上扔在那里的。

    *

    奉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挨过那段时刻的。似乎是婉桐将她扶了起来。不,婉桐试了好几次,可奉书始终没有力气自己站稳,到得后来,干脆一下子扑回了地上。婉桐哭着求了半天,才有一个小个子丫头过来帮忙,把她扶回房里去。

    主人们当然不会让花钱买来的丫头专心养伤。早有人送来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声色俱厉地嘱咐她按时上药,不许拖延。三天之后,再去领头姑姑处报到。

    奉书昏昏沉沉地想:“三天……我不小心把身上磕出一块青,三天也下不去啊……”

    可是主人的命令便是死命令。她不敢再有违抗,以免给自己招致更加严重的后果。到了第三天上,她咬着牙,扶着门框,慢慢站了起来。挨打的地方倒是没流血,也没怎么破皮,但只有解开衣服,才能看到里面高高肿起一大片,横七竖八的暗红印子,每一道都记录着她那天的一声尖叫。

    再试着走一步,就好像体验了地狱里的上刀山、下油锅一样。

    有些人同情地看着她。有些人幸灾乐祸地笑。大多数人碍着巧奴的面子,不好显出愤慨,只是远远的看热闹。

    奉书觉得自己成了行尸走肉,脑子里昏昏沉沉的,除了手头的活计,以及身上的痛楚,完全无法想什么别的,除了一件事……

    她在床头放了一小截炭,每天睡前,都在墙壁上轻轻地划上一道黑线。等那黑线积累到十二条的时候,她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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