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牙爬了起来。她的身体渴望休息,但她的心却一刻也在这里呆不下去。

    可是试了又试,还是做不到放松全身。杖伤还没好,裹伤的布条里还不时渗出脓水,疼痛破坏着她的专注力。

    耐心。耐心。奉书花了半个时辰的工夫,才摸黑绕过了亭台走廊,来到了太子府的高墙之后。十五的月亮又圆又大,照着她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也许月亮也对她这副狼狈模样看得不耐烦了,慢慢隐到了云彩里。她又伏了一个多时辰,才觑准时机,在一个沉睡的老头腰间摸到了钥匙,从西南方的偏门溜了出去。她疼得无法纵跃上树,灵机一动,伏在排水沟里,一寸一寸地躲过了卫兵的视线,一路爬到了大街上。

    攀爬钟楼又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光阴。等她半死不活地跪在屋顶的瓦片上时,已经是子时一刻了。她看到屋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的那个人影,看着他转身站了起来,登时觉得全身的苦痛都消失了。

    杜浒却是一脸怒气,一把把她拉起来,低声喝道:“怎么迟到了?”

    “我……我……守卫太多……”

    “那就应该早点做准备!你听听你上来时的声音,笨手笨脚的,功课都还给我了吧?”

    这么多天没见,第一句话就是指责,一点也没有挂念她、想她的意思。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倔强地忍着不想诉苦。

    “坐吧!”杜浒手一带,就把她放在瓦片上坐了。她却好像被烫了一样,一骨碌蹿起来,眼泪扑扑地掉了下来,心里还想着不能叫出声音,死死咬住嘴唇,脚下却一个打滑,向后便倒。

    杜浒这才动容,连忙把她捞了回来,弯下腰,扶着她两边胳膊站好,语气焦急起来。

    “怎么回事?哪儿受伤了?”

    “我……我疼……他们打我……还逼着我带伤干活……”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一头扑进他怀里,尽情呜咽。

    奉书挨打时都没落过这么多眼泪。她的胸腔里一抽一抽的,想把这几天的苦全都倾倒出来,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腿脚打着颤,几乎就要站不住。此前自己的一切赌咒发誓,说什么能吃苦、不怕累,此时都变得像笑话一样。

    好在杜浒一句话也没说,也没笑她,也没问她后悔不后悔,只是抱着她坐下来,把她平放着趴在他腿上,轻轻拍着她后背。他身上的衣服是新洗的,带着清新的麻布气味,让她平白的心安。

    整个夜晚似乎就这么哭过去了。她紧紧抱着他的腿不撒手,好像下一刻就会回到那个又冷又硬、还漏风的铺位。她精疲力竭,心里面却是久违的舒适。

    抽抽噎噎地问:“这几天,你、你想没想我……”

    杜浒过了好久,才说:“我悄悄去太子府门口张望了几次,怕你不适应,怕你挨打挨骂,怕你露出马脚。好在没看到有什么异常动静,就知道你还算机灵,没惹人怀疑。”

    奉书蓦然又哭起来:“你、你到过太子府外面……那你怎么、听到我挨打,你不来救我……”

    明知道是胡搅蛮缠,明知道他无从得知府里的任何动静,可还是忍不住发脾气,轻轻用拳头捶他,好像这样就能分担些自己身上的痛。

    杜浒任她捶打,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拍拍她,问:“好了,到底是为什么被打?”

    奉书咬牙切齿地说了。杜浒默默听着。

    良久,才听他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没那么容易被人算计了。”

    奉书点点头,忽然发泄一般,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我想杀人。”

    “不准。”

    她抿着嘴,知道肯定会是这个答复。

    杜浒又慢慢说:“陷害你的那姑娘,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也就那么一点儿眼界,在一方院子里弄弄手段。她也不过是要敲打敲打你,就算是陷害,也给你留着余地。你想没想过,要是她给你枕头底下放的不是几块吃食,而是贵人房里的金钗子银镯子,你现在还有命在?”

    奉书轻轻“啊”了一声,额头渗出几滴冷汗。

    “所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说到底,老人欺侮新人,这种事到处都有。我在军中时,还着力整治过好一阵子呢。”

    奉书吃了一惊,随即又不甘心,道:“那,难道这还是理所当然的不成?”

    “当然不是。我可以教你一百种法子报复她,让她挨骂、挨打、被卖掉、被弄死,甚至生不如死。我可以让那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怕你、忌惮你、孝顺你。如果你的目标就是当个太子府里的奴婢头儿,那么我保证你一年之内就能得偿所愿,跟那个什么萨仁姑姑平起平坐。但你想想,这是你进太子府的本意吗?”

    奉书鼻子一酸,用力摇摇头,“不是。我是去做卧底,寻访娘和姐姐的下落。我才不要当什么奴婢头儿,多大的头儿也不要。”

    蒙古主子的赏识?在她心里,连块糖糕儿都比不上。

    杜浒轻轻抚着她的额头,用拇指把她眼角的泪一点点拭掉。他的一只手几乎能把她的整个后脑都包起来了,指尖上生着粗糙的茧,把她眼角的肌肤刮得细细的疼。可她也不在乎,忍着那点疼,感觉着泪水让他一点点擦干了。

    杜浒说:“既然你另有目的,那么这些整人报复的法子,除了损你自己阴鸷,没有半点其他用处。这些小恩小怨,也不值得你因小失大。如果你真的想报复她们……最好的法子就是过得比她们都自在。”

    “那……那我稀里糊涂的被人算计,被人打,哪里能自在?”

    “当然不能。你只要记着,跟丫头们斗来斗去,再怎样也是过家家。在府里真正能操纵生死的,不是那些十七八岁的汉人丫头,而是蒙古主子。他们买了你来,是要做什么?是不是专门让你进府被欺负的?

    “当然不是……”

    “那是干什么的?”

    “是……是让我做活、帮忙……”

    “知道就好。只要能让他们觉得你能干、有用,那么底下的那些奴婢,谁敢再动你,谁就是跟主子过不去。要保护自己,这才是釜底抽薪的法子。”

    云彩遮住了当空的满月,又四下散开来。从钟楼上看下去,整个城市都被微光罩住了。

    奉书心里也微微的被点亮了,慢慢重复着:“能干……有用……那、那要怎么做?”

    杜浒反问道:“你说呢?”

    奉书心里慢慢平静一些了,仍然是囔着鼻子,可是话音终于清晰了些,想了想,说:“我得卖力干活,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定额?”

    杜浒笑了,摇摇头,“那样他们只会顺水推舟,把你当两个人使唤。”

    “那,我跟其他奴婢搞好关系,多帮她们的忙?这样……”

    “不是。要反过来。”

    “什、什么?”

    杜浒见她还是浑然不解,又问道:“你自己想想,在太子府里的奴婢,哪些是常受欺负的?哪些是主子眼里的红人?这些人说话做事,有什么共通之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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