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

    几人上马疾行,离大都城远上一里,便是又多了一分安全的把握。赵孟清早就提到,还有一个同伴候在二十里外的一座土地庙里,带着更多的武器、补给和马匹。只要和他会合,就算是要打脱逃持久战,也不怕了。

    奉书开始还担心塔古娜一个孕妇,如何能在马背上颠簸。但这份担忧马上就灰飞烟灭。忽兰简直是她见过的最好的骑手,他用双手和一双小腿操纵着身下的马匹,那马行得就像一艘小船一样稳当。

    再说,塔古娜也从来不是什么娇气的小女人。她靠在忽兰怀里,马匹略有颠簸的时候,忽兰只要稍稍加以暗示,她就能顺着那颠簸调整自己的姿势,不至于晃动得太厉害。奉书忽然觉得,他俩这种默契,大约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培养出来了。

    塔古娜双颊晕红,眼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兴奋。那份被埋在富贵生活里的桀骜不驯,又渐渐回到了她身上。她突然纵声大笑,叫道:“我已经两年没骑马了!”

    忽兰低头吻她,微笑道:“我已经两年没有听到你笑了。”

    赵孟清在默默计算时间和路程。赤着脚的阔阔老爷要想回到城内,至少要跋涉半日的工夫。就算他够聪明,想到就近去郊区驿站里求救,也要花上至少一个时辰。这段时间足够一行人乘马逃脱,走出官兵的追捕范围之外。

    他和奉书早就制定好的计划,是出城之后立刻向北逃脱。既然刺客是汉人,追捕的官兵必定会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们会向南逃窜。反其道而行之,向北深入大漠,反而会让官兵无处可寻。

    可赵孟清算着算着,奉书突然低低叫道:“不好!”

    杜浒立刻回头,“怎么了?”

    “眼下……官兵以为我们是海都派来的刺客,必定会以为我们要向北逃去哈拉和林,和海都会合……我猜,围捕的兵力反而会集中在北方……”

    海都与忽必烈背后的纠葛,杜浒等汉人固然不甚了了,塔古娜和忽兰也并不是十分熟悉。只有奉书曾在太子府和宫廷中伺候,对于这些贵族之间争权夺利的事情早就听得滚瓜烂熟。眼下虽然伤病在身,头昏脑涨的难受,但心里面将自己所知所闻稍加整合联想,这句话说出来,便有八分把握。

    说话间,只听得一阵若有若无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仿佛在证实她的推测。那是蒙古军队调兵遣将的号角,赵孟清在越南时,便已经听得熟了。

    他猛地一勒马。那马长嘶一声,却忽然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来。赵孟清连忙跳下地来。

    却见奉书骑的马也哀号一声,向前一冲,挣扎着倒了下去。

    奉书半昏迷中,兀自紧紧握着缰绳,眼看就要被甩下去。赵孟清连忙将她托住,轻轻放下地。

    再一回头,他自己的那匹坐骑口吐白沫,竟已死了。

    忽兰面色大变,跳下来,将几匹死马查看了一番,惊慌抬头,说了句什么。塔古娜替他翻译:“不对劲!”

    声音不大,但仿佛平地里一声雷,所有人都震惊了。

    赵孟清问:“马怎么了?”

    忽兰又是疑惑,又是惊恐,慢慢说:“这几匹马,被人下了毒,已经全不中用啦。”他是府上马倌,整日和这些马匹相处,彼此都像朋友一般。眼下几匹马接连倒毙,心中大恸,说话也不成调子。

    杜浒急走过来,问:“这些马,是你从马厩里挑的?有没有经过谁的手?”

    忽兰茫然点点头,又摇摇头,回忆着,“都是我亲自挑的最好的马……你们说要做好长途跋涉的准备,我特意给它们喂饱了草料……”

    “草料是从哪里取的?”

    忽兰一怔,神色一变,“是……是那管家主动拿给我的。”

    一阵静默。赵孟清突然朝地下啐了一口,大骂出声。

    “我只道他是个胆小鬼,没想到却是这么个阴险角色!”

    表面上唯唯诺诺,对“英雄”们百依百顺,谁能想到,却是早就布好了后招。这样一来,若是“刺客”一行人因为马匹倒毙而无法脱身,管家也就成了抓捕反贼的功臣,自然不会再有人追究他此前配合反贼逃脱出城的事。

    但眼下没工夫谴责懊悔。几人面面相觑,均是一个想法:“现在怎么办?”

    号角声越来越近了。塔古娜忽然道:“也许……也许只是去哈拉和林平叛的军队。”

    但眼下官府既然认为“刺客”和海都是一伙,捉拿刺客和平叛,其实本质上就成了一件事。

    奉书迷迷糊糊的,还是分辨出了那号角声的调子,轻声说:“是……是大汗亲自出征……”

    在上都度过的两个夏天,这样的号角声便不知听到过多少遍。

    哈拉和林被叛军占领,忽必烈震怒之下,亲自带兵出征平叛,也并不奇怪。而如果大汗御驾亲征,则大都城周围的城乡各地,马上就要迎来一次彻底的清理。如果这个时候,赤脚的阔阔老爷一行人碰上了巡逻的军队……

    杜浒轻声骂了句脏话。十有八`九,刺客出城的消息已经泄露,官兵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而倒在地上的马匹尸体,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他们的行进路线。

    来路上隐隐传来马蹄声。一展旌旗自远处飘过来。

    杜浒环顾四周,只见一派平野,全无周旋的可能,当机立断:“不要一起行动。散入乡野,装老百姓。”

    便是这几句话的工夫,马蹄声又近了些,地平线上似乎扬起了尘土,好像夏日的乌云。旌旗上的图案已经隐隐约约看得清楚,是晋王甘麻剌的旗号。

    可是其余几人却各自犹豫。塔古娜和忽兰身上全无武功,若是让官兵碰上,问出是贵人家的逃奴逃妾,百分之百是死路一条。而赵孟清见奉书高烧晕眩,哪肯让她一个人躲藏?

    一个哨兵已经发现了他们,还有地上的几匹死马。纵马向前,大声喝问起来。

    杜浒低声道:“那就向北快跑!”

    可话音刚落,北边旷野上竟也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速度比甘麻剌的军队要快得多。为首的骑手一马当先,顷刻间就驰到了近前。

    几人心中都是一沉。杜浒右手已经攥紧了刀柄。塔古娜直往忽兰身后缩。

    赵孟清却突然欢叫一声:“是你!”紧接着跑过去,又回头,语无伦次地说:“上马,都上马!快!”

    赶着那一群马的领头人,正是越南黄衣侍卫,化名阿金的便是。他带来了九匹马,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良驹。有的马背上空着,有的载了各样武器补给,都是事先准备妥当的。

    阿金骤然见到这么多人,也吃一惊,但见赵孟清与各人互相帮扶,显然都是朋友,便道:“果然在这里!都是自己人,快走吧!”

    几人喜出望外,顷刻间就整装完毕,在那哨兵的询问声中,急转弯,一路向北,绝尘而去。甘麻剌的哨兵在后面大声命令他们停下,那声音随即也被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面颠簸着,一面才问清楚。阿金在城外等了数日,不见赵孟清和奉书前来会合,又听到闹刺客闹得纷纷扬扬,搜捕的队伍直蔓延到城外,便知道事情有变。他又是个聪明人,从路过的百姓、官兵口中探出风向,推测出赵孟清一行人很可能从平则门出城,当机立断,决定前来会合。一路上过关斩将,明里暗里摆脱了数次官兵查问,终于及时出现在正确的地点。

    赵孟清抚着胸口,笑道:“来得正是时候!亏得你!”

    阿金肃然答道:“这是小人分内之事,如何敢怠慢?纵然担天大的风险,也不敢退缩半步,好教相公知道,大越国内,还是忠肝义胆不怕死的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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