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宜顺着哭声找过去,果然在拐角的月洞门前看到了一个人,却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身上穿着大红织金曳撒,胸前戴着一块金蟠螭长命锁,看穿着打扮,倒不像是一般的官员子女。
    长宜走过去,在小男孩前面蹲了下来,柔声道:“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那小男孩见人过来,怯怯的抬起头来,却往后退了一步,望着长宜的目光中带着警惕,小小的孩子,怎的会露出这般神情,长宜没有再往前,微微笑着道:“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小男孩望了望她,似乎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坏人,过了一会方才放下了戒备,诺诺的道:“你……你知道我舅舅在哪里吗?”
    原来是走丢了,长宜不由想起她小的时候,在徐家的院子里也摸迷了路走丢的事情。
    长宜摇了摇头道:“我不认得你舅舅,不过你可以跟我说一下你舅舅是谁,我带你去找他……”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声音打断:“雍儿。”
    长宜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见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小男孩更快一步,高兴的朝他扑了过去:“……舅舅。”
    男子同样穿着通袖襕曳撒,不过是藏蓝色,腰上束着玉勾带,他站在阴影里,长宜并不能看清他的长相,只看到他两眉之间有一道疤痕,看上去有些骇人。
    长宜猜测他应该是个武将。想来是舅舅官场上的朋友。
    男子弯下腰轻柔的替小男孩拭去眼泪,抬头看了长宜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带着小男孩离开了后院。
    木槿扶着长宜回了厢房,忍不住道:“这人好生奇怪,既带了孩子出门,怎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带,看上去倒也是富贵人家,不会连服侍的丫头婆子都没有吧。”
    长宜也觉得奇怪,小男孩身上所穿的织金衣衫,的确不是一般的武将人家能穿得起的,若是再往上,那便就是伯府侯府了……京城的公侯人家可不少。
    一直到傍晚时分,宾客散尽,前院的嘈杂声才渐渐小了下去,梁氏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正房,小丫头拿着美人锤轻轻的敲打梁氏酸重的双腿。
    长宜给梁氏端了一盏茶,梁氏接过来喝了两口,才道:“总算是清净些了,这一天我嗓子都要哑了。”
    沈家在京城也算是数得上的门楣,沈褚又任国子监祭酒,那些想把子弟送进国子监的人家都会卖个面子,可那些人家哪个又是好伺候的,也难怪沈氏会这么累。
    长宜笑了笑道:“这才是表哥成亲,舅母就喊累了,那等以后哥哥嫂嫂有了孩子,又是满月酒,又是周岁礼,舅母可要怎么办。”
    梁氏难得见到长宜露出这样的笑脸,心中高兴,笑着嗔了一眼长宜:“你这孩子,也不嫌害臊,等明儿舅母就给你相个好人家,也把你嫁出去。”
    长宜微微红了脸,坐在梁氏身边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梁氏这才觉得长宜像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了,笑着把长宜揽在怀中,管事婆子进来回话,长宜便出了东次间。刘妈妈正在院子里吩咐小丫头点灯,见她出来问了声好,长宜趁势问了一嘴今日来府上的公侯人家。
    刘妈妈想了想说:“东城的定国公府、永城侯府,西城的武城侯府都派了人过来,和咱们隔了两个胡同的英国公府也来了人,表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长宜就把今日中午在后院抱厦遇到一个小男孩的事跟刘妈妈说了,刘妈妈听长宜的形容,怔了一下道:“姑娘说的这位大抵是英国公的长孙,那个小男孩叫他舅舅,应该就是他妹妹的孩子。”
    既是国公府的长孙,怎的落魄成那个模样?
    刘妈妈见长宜迟疑,小声的道:“虽说是长孙,却连庶出的都比不上,他母亲原是外头不干净的人,后来才抱回了府上。”
    长宜蹙了蹙眉,怪不得她瞧着那人一身的戾气,想来在国公府的日子只怕不是很好过。
    可见世上的人各有各的难处,即便是国公府的血脉,也有可能活的连街头的乞丐都不如。
    长宜回到厢房,沐浴后坐在妆奁前面篦头发,抬头看到窗前的小几上摆放着的字帖,忍不住让木槿点了一盏灯,坐在窗下临摹字帖。
    长宜写了几个字,再与字帖上的相比,叹了口气道:“这字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写出来的。”
    木槿被她逗得笑了,接过话道:“若是人人都能写出来这样的字,岂不是个个都是徐大人了,天下又能有几个徐大人。”
    长宜‘嗯’了一声,指着木槿道:“你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算了,今儿就先不写了,明儿还要见新嫂嫂呢。”
    梁氏布置在前院大厅里认亲,来的都是些沈家的近亲,林眠敬了茶,众人给了见面礼,女眷才挪去花厅说话,把大厅留给男人们谈事。
    沈慈和林眠的母亲是闺中好友,长宜来京城的时候和林眠见过几面,素日里虽往来不多,却也是能说得上话来的。
    林眠特意放慢了脚步,跟长宜走在并排,两人这才说上了话,长宜打量着林眠只觉得她与往日似乎不同了些,一双眼眸好似含了水雾一般,柔柔的。
    长宜夸她:“嫂嫂比从前更好看了些。”
    林眠却害羞的红了脸,握着长宜的手说:“许久没见到妹妹,妹妹怎的瘦成这样了?”
    长宜本就生的白皙,能清晰的看到手背上的青筋,甚至连腕骨凸起的形状都看得一清二楚。
    本是大喜的日子,长宜不好提起那些旧事,吩咐木槿把带来的见面礼给了林眠身边的大丫头,林眠看到一整套的金头面,不由摆手,她们是平辈,按礼数本不用给见面礼的。
    长宜笑着说:“以后我还得仰承哥哥嫂嫂给我撑腰,这份礼你一定要收下。”
    林眠是听说过傅家的事的,闻言不再说什么,紧紧握住了长宜的手,让乳娘也拿了四五样金银锞子并一柄玉如意给长宜,道:“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你也得收下。”
    长宜只得收下了。
    回房后,青竺把玉如意小心装在箱子里,跟长宜说:“这林小姐也是位大气的。”
    林家书香门第,祖上也出过几位高官,资产颇丰,比之沈家有过之无不及,林夫人又出自嘉兴许氏,教养出来的孩子自然是知礼的。
    长宜在沈府又小住了几日,和林眠亲近了不少,梁氏和林眠都想留长宜多在府上住几日,不过长宜接到了王升家的一封信,说傅仲儒病了,长宜便赶在立夏之前赶回了保定府。
    第8章 傅长宜冷淡疏离,而眼前的这一……
    赶到清苑县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王升家的打着伞等在门外,长宜从马车上下来,连衣服也没有换,先去了前院书房。
    刚走到窗下,就听到西次间里传来一阵低哑的咳嗽声,长宜不由凝眉,远远看到父亲身边的丫头芳荷端着药碗朝这里走了过来。
    芳荷走过来屈膝行了一礼,长宜望着黑漆漆的汤药,朝她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的托盘道:“我端进去吧。”
    门前候着的小丫头连忙揭开绣线软帘,长宜进了屋,看到父亲披了件衣服,正坐在临窗的榻上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长宜。”父亲望见她很是惊喜,笑着道:“你回来啦。”
    长宜有些日子没见父亲,走过去道:“父亲生了病,怎么也不好好躺着休息。”
    她把托盘放在一旁的高几上,拿过父亲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却有些眼熟,是欧阳修的《集古录》,前些日子她刚刚读完。
    傅仲儒换了个姿势坐着,倚着身后的靠枕笑道:“不过吹着了风,咳嗽了几声罢了,没什么大碍,我就想看看你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闲书罢了。”长宜垂了垂眸,端起药碗送到傅仲儒跟前,淡淡道:“父亲以后直接问女儿就是了。”
    傅仲儒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长宜这才发现原来父亲也是怕苦的。
    以前她服侍母亲的时候,都会让下人早早备好蜜饯,母亲极怕苦,有时候不肯喝药,偷偷把药倒在痰盂里,她发现了后就每次都等母亲喝完药才出去。
    看来她这些年的确疏忽了父亲。
    长宜端了茶水服侍傅仲儒漱口,这才坐下来说话,傅仲儒细细打量了长宜一番道:“我瞧着比去的时候胖了一圈,可见你舅舅和你舅母待你很好。”说着叹了一口:“他们没少说责怪我的话吧。”
    长宜觉得父亲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但她做女儿的又怎好说父亲的不是,只是道:“父亲多虑了,舅舅舅母又能说你什么呢。”
    早年舅舅也曾骂过父亲好几场,可如今母亲人都不在了,这些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空余嗟叹罢了。
    傅仲儒拍了拍长宜的手,没有再说什么,让长宜先回去歇息了。
    坐了一天的马车,长宜也有些疲累,回房后换了一件素白绫长衫,强打着精神听王升家的回话。
    “……除了通判大人家那一档子事,这几日倒也无事,薛姨娘知道了姑娘的手段,也没有再闯瑞安堂了,不过那程知府家的公子在姑娘走后又上了一次门,说等姑娘回来他再登门拜访。”
    她上京前一天程淮刚来府上拜访过,不过十几日又上门来,这也……太勤快了些。
    长宜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让王升家的先下去了。
    她奔波了一天,实在没心思想程淮的事。
    夜里下了一夜的雨,长宜听着雨声入眠,睡了个好觉,二日早上起来雨已经停了,长宜用过早饭去了书房。
    傅仲儒偶感风寒,知府大人给他放了一周的假。
    长宜走到那里,大夫正在给榻上的傅仲儒把脉,薛姨娘站在一旁,看到长宜进来,躬身行了一礼。
    长宜望了望她,走到榻前和大夫交谈起来,问及傅仲儒的病势,刘大夫摸着一把胡须道:“姑娘不必担心,大人的病乃是季节交替所致,倒也没什么,按照老朽开的药方吃上半月,病根就除了。”
    上次长宜伤寒,就是请的这位刘大夫,在清苑县一带也算是有名的医者,长宜听他这样说才放下心来,吩咐管事送刘大夫出门。
    傅仲儒让长宜坐下,说道:“我就说没什么大碍,你不必担心。”一句话未说完又低低咳嗽了起来。
    长宜握住父亲的手,试探是不是冷了,一摸才察觉自己的手冰凉。
    傅仲儒皱眉道:“父亲比你的身子壮硕,你也要多顾着些自己,手这样冷,一会回去再多穿一件衣服。”
    长宜点头应了,一旁的薛姨娘走上前道:“老爷和姑娘先说话,我先去厨房看看药好了没有。”留了空间给傅仲儒和长宜。
    等帘子落下,傅仲儒才道:“你姨娘这些日子打理府上的中馈,你瞧着可出了什么乱子?”
    长宜没想到傅仲儒会和她谈论薛细蕊,怔了一下道:“父亲这话问的,母亲在时人情来往皆有定例,只要不胡乱来,能出什么差错。”
    “这就好,这就好。”傅仲儒点了点头道:“我还以为你会怪我把对牌钥匙给薛姨娘,只要没出乱子,我也就能对你有个交代了。”
    长宜越听越觉得父亲话里有话,母亲过世后,父亲知道她心存怨恨,从不轻易在她面前提起薛姨娘,怎么今儿……她望着父亲带着笑意的脸庞,总觉得父亲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父亲,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长宜道。
    母亲病逝,她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能摧倒她的。
    傅仲儒被女儿看穿了心思,迟疑了片刻,嗫嚅着嘴唇道:“你姨娘她……她有孕了。”兴许是觉得愧对女儿,傅仲儒说完脸腾地一下红了。
    长宜怔了一下,慢慢抽回了被父亲握住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才刚走了一年多。长宜只觉得心里面像是被人剜了个洞,痛的她有点呼吸不过来。
    “长宜。”傅仲儒紧张的去抓女儿的手。
    长宜却缩了回来,紧紧抿着嘴唇,好半天才喘过来气,低低‘嗯’了一声。
    母亲去世,她要守制三年,父亲却不用,如今齐衰已过,父亲再娶继室进门都是正常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出言责备。
    长宜低下了头,望着衣缘上绣着的卷草纹,沉吟了片刻道:“这是件喜事,只是父亲要想好了,以您的年纪,再娶个年轻的小姐进门想来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可如今薛姨娘有孕,若是她诞下了庶长子,只怕那些想嫁女儿的人家都会再三考量一下了,这件事您可告诉了祖母?”
    傅仲儒原以为女儿听说了这件事会在他面前哭闹一番,又或是指责他,他甚至都想好了措辞,可如今女儿却连一个表情都吝啬施舍给他,冷静的好像个局外人。
    傅仲儒这才发现,他一直试着法的接近女儿,到头来却一点都不了解她。
    “我已经写信给你祖母了。”傅仲儒不敢看长宜失望的眼神,低下头道:“你祖母的意思是,是流是要都看你的意思,我已经很对不起你和你母亲了。”
    长宜如今再听这话只觉得十分讽刺,冷笑道:“父亲做的好事,女儿何敢插手,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可不想背上一条人命,这样的事还是父亲自个儿抉择吧。”
    她说完很是痛心,看都不想再看父亲一眼,起身行了一礼道:“父亲好生将养身体,女儿先回去了。”说完快步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在走廊上碰到了刚从厨房回来的薛细蕊。
    薛细蕊看到长宜铁青的脸,就知道傅仲儒已经把话全都说了,她只装作不知道,笑盈盈地道:“听说姑娘昨儿夜里就回来了,我原想着姑娘奔波劳累了一天,今儿再去东偏院给姑娘请安,姑娘不会责怪我吧。”
    说来这事她也没有预料到,自打上次生傅长宛的时候难产伤了身子,她十多年都没有再孕,原以为不能再生了,谁想老天又给了她一个孩子。
    她哪里能不高兴呢,若是这次生下来的是男孩,那可就是傅家的长子了。
    她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长宜冷眼望着她,笑道:“姨娘有了身孕,我怎敢责怪,以后这样熬汤煎药的活,姨娘还是交给小丫头去做吧。”她实在不想在这里与他们纠缠下去,快步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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