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严芮抽出那张在派出所讯问室拍摄的照片,按在桌上点了点,“当时所长因公外出,一个副所长因病请假,留守的警员只有叁个,一个在监控室,一个接线,一个看押,擅自带她进去的是另一个副所长黄成建。”
    “这人是副市长的妹婿,所里的人比较忌惮,他一直在追朝雨,那晚上他们上了床,然后……”
    没再说下去,严芮思及往事,依然觉得心痛,傅朝雨那样一个女人,为了这样的事情出卖自己给那样一个糟糕的男人,多么不值得。
    如果她能早一点察觉……
    “朝雨利用这种不正当关系接近犯人,而且说服了黄建成,给他一些生鸡血拌饭,尝试刺激看看能不能让他进食。”
    当时大家都为张海民的拒食拒水头疼不已,黄建成自己也有抢功的侥幸,种种巧合之下,给了傅朝雨可乘之机,氰化物就下在鸡血饭里面。
    “张海民毒发的时候,黄建成直接吓瘫了,屁滚尿流,朝雨就是那时候,用夹带的刀片,划开了张海民的颈动脉。”
    市场上那种刮胡的刀片,被磨得锋利异常,傅朝雨把它夹在两片银片中间伪装成耳环。
    凶器也有拍照,季岚不能不承认她很聪明。
    严芮抽出来被害者陆朝云生前的照片,接着讲下去,“动机只有一个,陆朝云。”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她原来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们从小长大,同病相怜。”
    照片上得女孩一双杏眼圆睁,笑得灿烂,乌黑的辫子梳得整齐,既鲜活又漂亮。
    “她是个好孩子,很乖巧,我们在走访过程中,听到的都是她如何助人为乐,邻里友善。”
    深深地叹了口气,“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也都很喜欢她,可惜被张海民盯上。”
    一个正值青春的女孩子,在变态的张海民眼里或许只是一头肉质鲜美的猎物,所以他尾随而至,在对方毫无警觉开门的时候突然袭击,再活生生把她肢解,烹饪。
    季岚沉默,看着照片上的女生,眼底一片痛惜。
    “那后来呢?”
    “后来……”
    后来,傅朝雨在派出所被抓到,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朝着严芮伸出手,“逮捕我吧。”
    “朝雨,你为什么……”
    痛惜她的偏执,这无异于自毁前程,严芮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住她的命!
    冰冷的手铐仿佛千斤重,她许久才真的把它拷在傅朝雨雪白的腕上,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也就这时候,傅朝雨抬起头,目光深不见底,幽幽地说:“严芮,帮我找一个人吧。”
    “那个人是谁?”
    季岚追问,严芮却没说话,神色很复杂,她抿了抿嘴唇,半晌才说:“你一定知道她。”
    “谁?”
    “傅喻安。”
    ……
    那天一样很冷,小雪。
    看守所的水管终于抢修好了,路也被疏通,傅朝雨从派出所被移入看守所进行羁押。
    二十日下午,两点整,严芮被局长叫进了办公室,十分钟后前往去看守所。
    叁点钟,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铁门之前。
    飘飘洒洒的小雪,把车前盖覆了一层薄薄的白白,寒风肃杀,随着铁门开启,车子缓缓地驶入院中。
    屋檐下早站了一排人,市长,副市长,市委书记,以及市公安局局长,代表黎城的高级官员全都肃穆以待。
    看守所所长战战兢兢,严芮和魏朝作为直接知情人和办案主要人员,也穿着制服站在后面。
    车门打开,有人先下车打开了伞,弯腰撑着,接着,一个女人从车里慢慢地下来。
    干练的短发梳得整齐,女人也很高,身上橄榄绿的军装非常板正,隔老远,严芮便看见她的军衔肩章,金色的两星。
    但她似乎有一点残疾,接过随行人员的拐杖,杵着,才一步一步地朝这边走来。
    市长等人上前迎接,双方简单地握了手,然后谁也没有多言,引着女人进看守所。
    里面早已安排了一间单独的会见室,傅朝雨安静地坐在里面,等待着——她和生母的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和对话。
    时钟吧嗒吧嗒地走着,终于,门被打开,傅朝雨抬起头,看见了傅喻安。
    她的生母。
    曾经,她无数次在脑海里预演过她们见面的场景,可能在任何地方,可能在任何场合,唯独没有想过是在——看守所。
    两相对视,彼此看见彼此的一刹那,对方与自己的相似让她们都有短暂的怔愣。
    傅喻安一言不发,或者该说是冷漠,她杵着拐杖,一步步走到椅子前面,坐下来,把拐杖靠在扶手边,然后脱掉了手套。
    双手合十,她的坐姿有着军人的端正,傅朝雨沉默地看着她,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对视着,她突然拿起内线电话,听筒按在耳边,几乎是咬牙切齿,“傅……教授。”
    傅喻安一愣,片刻,“我记得你。”
    “……”
    “五年前,我去京华大学演讲,你问了我一个与专业毫不相干的问题。”
    “什么是家庭的责任,一个女人抛家弃女,是否还应该坦然接受着万众的敬仰。”
    “原来真的是你。”
    当时傅喻安巧妙地转换了概念,上升到了大国与小家,把这个尴尬的问题顺利躲了过去。
    “那么,”傅朝雨冷冷笑了笑,“傅喻安,你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空气突然变得那么安静,傅瑜安没有说话,傅朝雨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没有哭,没有闹。
    僵硬的对峙,许久,傅朝雨突然笑了,声音很低沉,压抑,掺着不甘的凄凉。
    傅瑜安就这么看着她,直到她抬起头。
    “好了,”傅朝雨向后靠,微微扬起下巴,冷笑着,“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些陈年往事,傅教授,你有办法保住我的命吧。”
    目光滑向她的肩章,她讽刺地勾起唇角,目光咄咄逼人,“中将……呵,你不想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过去吧,嗯?我亲爱的母亲。”
    “……”
    听得出咬牙切齿的恨,傅瑜安沉默半晌,弯下腰,撩起裤腿,吧嗒解开了活扣。
    一截假肢,她的左腿生生断在膝盖,剩下的大腿已经畸形萎缩,疤痕丛生,肌肉难看扭曲。
    “你……”
    傅朝雨露出惊奇的表情,她盯着傅瑜安的下肢,第一次知道她有残疾。她之前一直以为她杵拐是因为跛,殊不知是整条左腿的残疾。
    “我真的反抗过,”傅瑜安终于开口,像是在叙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往事,“代价是一条左腿。”
    整整叁层楼高,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下午刺目的阳光,下坠的风穿过她的身体。
    落地是浑身都被扭曲的痛。
    内脏出血,左腿骨折,她在火车上发了高烧,可这样也不敢停,怕被追上,直到列车员把她送去车站的急救室,勉强保命。
    到了北都才敢去医院,可是拖久了,哪怕治好,也留了病根,会不定时的隐隐作痛。
    以至于那天她跑进着火的实验室时,突然发作,险些被爆炸吞噬,醒来后永久失去了整条腿。
    她的腰部也受了损伤,右腿勉强保住,半边却爬满灼烧的疤痕,永不能复原。
    “你……”
    傅朝雨突然说不出话来,眉头紧锁,傅喻安静地望着她,忽然喃喃着,念出一段俄文。
    声音低沉而重,那样悲怆和沧桑。
    傅朝雨猛地一震,她知道这段俄文,甚至烂熟于心,因为她曾经不止一次的看过,读过,记过。
    在年少的时光里,贴在墙上,写在褪色小纸片上的这段俄文就是她对母亲所有的印象。
    那是一首小小的诗,意思是:
    理想啊,光芒万丈。
    我抬头仰望着它,遥不可及。
    我是无翼的笼中鸟,是绝望的扑火蛾。
    我向着耀眼的远方,
    哪怕粉身碎骨,魂死神灭,
    亦无悔。
    ……
    时间到,前来接应的警卫员和助手悄悄站在了门外,傅喻安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沉重,好像解脱。
    她装好假肢,走到门口时又回了头,目光深深地,含着傅朝雨似懂非懂的情绪。
    “朝雨,我在世俗和理想之间,选择了后者,即使重新来过,我也宁愿失去一条腿。”
    理想于她,重逾生命。
    “我会保住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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