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路上的行人看见盗贼出现,早就吓得惨叫色变,或者忙不迭逃之夭夭了,但奇怪的是,这些人明明看到了众强贼身上血染、凶神恶煞之态,他们却丝毫惊慌之色都没有,头前开路的一人仅仅扫了眼拦路的强贼,抬手示意车马停顿。
    而随着他的手抬起,车边儿的十几匹马齐刷刷地就停了下来。
    马蹄声骤然而停,唯有大车之中有人淡声道:“何事。”
    另一灰衣人迅速靠近,似低语了几句。
    这时侯,那些强贼早就开始围拢过来,口中污言秽语不绝,跃跃欲试想要开始另一场的屠戮。
    当时元夕被一名贼人打的跌在草丛中爬不起来,又不敢乱动,勉强抬头看向外间,正好儿听见那个清冷入骨的声音轻哼了声,道:“这种事还用特意来问?你越来越无主见,草芥尘埃而已,抹煞就是。”
    那伙强贼跟元夕等几乎都听见了这一声,却都不懂这其中的意思。
    但随着这一声传出,每个人几乎都听见了“咔”地一声,极其细微,但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动。
    那响声是车边儿的灰衣侍从们腰间刀出鞘的动静,而就在腰刀拔了而出的瞬间,连草丛中的元夕都感觉到了一丝瘆人的寒意。
    元夕虽不通武功,却也看了出来,这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灰衣人,并非强盗们眼中的猎物,恰恰相反,如果这些强盗是豺狗的话,灰衣人等便是群狼。
    反杀在眨眼间就结束了,方才还在肆意凌虐杀人的强盗们无一生还,现场一片死寂。
    在程老爷众人惊魂未定之时,那十几名灰衣人已各自整肃,重新簇拥着那辆大车悄然远去,只留下一地死状各异的强盗尸首。
    而就在程老爷同残存的众人收拾行囊,准备往前方余城报案的时候,余城方向却又来了一队人马,竟是余城守备兵营的人。
    为首校尉询问他们事情经过,士兵们则迅速地把原地的尸首们清理妥当。
    程老爷说起那杀贼的灰衣人等,却不知对方身份,带队的校尉官只说道:“你们今日已然是捡回了一条命,其他的最好别再追问。”竟是讳莫如深。
    后来进了余城才知道,原来那些强盗正是余城三县为祸数年的十强贼,手握人命数百,却因为他们行踪隐秘武功高强,官府一直缉拿不力。
    但从那日起,这些强贼销声匿迹,而官府方面也并没领这功绩,甚是低调。
    客房之中,元夕把这件事说完后,陶蛮呆怔了半晌,终于她试探着问:“难不成,这吉祥是那些杀了强盗的灰衣人其中一个?”
    元夕苦笑了声:“夫人错了,以吉祥这般出众的样貌气质,如果我真的跟他照面过,绝不会想不起。我先前之所以记忆模糊,是因为我并没有真正看到他的脸。”
    陶蛮屏息,惊疑地问:“你的意思是……他难道是那、大车中的人?”
    元夕长叹了声:“我头一次听见他的声音的时候,就觉着有些熟悉之感,直到方才才想起来,他的声音确实跟那大车中的人一模一样。”
    陶蛮本想说天下之大,声音相似的人未尝没有,但她又知道元夕是唱戏的出身,对于人的嗓音,是有一种近乎天生的敏感,他绝不会听错。
    “可是……”陶蛮眉头皱了皱:“对了,你方才说你没有真正看见他的脸,这是何意?”
    元夕道:“当时马车离开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大车的车帘正被风吹的微微卷起,我依稀看到了他的半面儿。”
    陶蛮还是不敢相信:“你是说,那车中发号施令的人,确实是吉祥?”
    元夕讲述这故事的时候还有些拿不定,但直到现在,他点头道:“十有八/九。”
    陶蛮跟元夕面面相觑,这“吉祥”是言双凤救回来的,无名无姓,被言双凤指定为乘风的“马夫”,加上在外头又有一些奇怪的传闻,所以在没跟他照面之前,陶蛮本以为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言双凤“养”的小相好儿。
    毕竟陶蛮自己便是如此,所以她认为言双凤跟自个儿一样的话,也没什么可说的,何况吉祥生得那个模样,食色性也,她觉着也难怪言双凤动心乱性。
    可是听了元夕的话,她的心中仿佛擂鼓一样。
    陶蛮并非寻常的闺中女子,甚至在龙城一带商场上,没人把她当作女子,她也是经验丰富走南闯北的商贾,陶蛮清楚,如果元夕所说是真,那么这吉祥的身份可绝对非同等闲,毕竟手下能有那么多杀强盗易如反掌的高手,且说杀就杀眼睛不眨,而且事后又是一城的守备出马善后……这可绝不是普通人会有的手段跟能耐。
    终于,陶蛮问元夕:“假如吉祥当真是那车中人,那你说,他会是个什么身份?是什么咱们不知道的豪富?”
    “照我看,他跟商贾不沾边儿。”
    “是……朝廷官员?”
    元夕沉默片刻:“跟随他的那些灰衣人,个个训练有素,不是普通武人,夫人,我说句不中听的,我先前赴堂会等,也见过些朝廷官员,比如江南道上的吴知府,算是四品大员,封疆大吏,自有一番叫人不能企及的威严,可是……那车中人的气势,连吴知府也不能与之相比。”
    这么多年,元夕始终不能忘记,那是一种仿佛天上神祇俯瞰人间般的气息。
    陶蛮再度窒息。
    正在这时,外头王姑娘气冲冲地跑了进来,只见她身上沾泥带雪,发鬓散乱,颇有些狼狈。
    陶蛮定神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娇整理着衣裳,气急败坏地说道:“这庄子简直怪了!我转来转去差点迷路,又找不到半个人,好容易抓到一个,才走几步路又遇到那两只狗,凶神恶相的向着我狂吠,我赶紧跑吧,先前那匹白马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我本来想跟它亲近,谁知它竟冷不防要给我一蹶子!得亏我躲得快,不然要吃大亏了!”
    陶蛮本正因为元夕所说而惊心,突然听了王娇这一番话,又看她这狼狈之态,几乎要笑出来。
    她自然知道王娇是想去哪儿,此刻却故意装作疑惑地问:“你自己跑出去做什么?这儿可跟万马山庄不一样,使唤的人手是少的。”
    王娇有点忸怩,却还是说道:“我、我本来觉着那白马确实不错,所以想去找吉祥哥哥说说话儿,陶夫人,你说乘风那样的好马,落在这儿岂不委屈,倒不如去我们万马山庄,只要我爹叫人好生地训练训练,过年开春的马赛上,一定会大出风头的。”
    陶蛮挑眉,没想到王娇竟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只不过王姑娘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马,而是在那马主人身上。
    她便一笑道:“你说的对,不过据我所知,小凤儿是不肯卖这马的。”
    王娇忙道:“跟她有什么关系,马儿是吉祥哥哥的。”
    陶蛮叹息道:“你有所不知,吉祥……早把马儿给了小凤儿了。你如果想要马儿,得去找她。找吉祥没用。”
    王娇啧了声,思忖道:“真可惜,竟晚了一步,”她走近了央求道:“夫人,你能不能派个人带我出去走走?”
    陶蛮本来不想掺和,但她心里对于赵襄敏的身份存疑,如今王娇一心想去凑,倒不如让这丫头去当个“投石问路”的石子儿。
    于是她便对元夕道:“在屋里确实是闷的,你陪着王姑娘去走走罢。”
    元夕会意,陪着王娇出门,就按照先前陶蛮领他走过的路往前院去,一路上王娇仍是防东防西,好像怕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狗儿来似的。
    幸而不多时,却见如意迎面走来,手中提着个小炭炉。
    三人止步,如意打量元夕,问道:“哥儿不是跟着姨奶奶的么?是要去哪儿?”
    元夕看向王娇,见她脸红不语,便道:“姐姐,不知二姑奶奶在哪儿?”
    如意道:“方才去了账房,有事儿么?”
    元夕便一笑:“没什么,是了,那位、叫吉祥的哥儿呢?”
    如意指了指南院:“他住在那儿。”
    王娇见状不等元夕领路便道:“我自己走走,不用劳烦了。”沿着如意所指就去了。
    如意疑惑地看向元夕,元夕温和一笑,便道:“姐姐要去做什么?我来帮你拿着。”
    见他甚是识做,如意把炭炉给他,道:“你问的正巧,我才要把这个给姨奶奶屋里送去。”
    元夕忙道:“真是劳烦姐姐了。这种粗活,姐姐叫人去说一声,我们自然过来接呢。”
    如意喜他嘴甜,便道:“不算什么,我们娘子交代了,庄子里人手少,可却不能怠慢了姨奶奶,少不得我们多做些。”
    元夕陪着她往外走,假装不经意地问:“我们夫人也正说过呢,山庄里确实有些冷清的,不过好歹又多了一个人,那吉祥小哥儿是要在这儿长住了吗?”
    如意并不知他是有意打听,便随口道:“是呀,他连自个儿叫什么住哪儿都不晓得,能去哪儿呢?原先倒是要走的,可我们娘子心眼好,怕他在外头出什么意外,又特特地把他叫回来了。”
    “是吗?”元夕故作惊讶地:“二姑奶奶亲自去找回来的?”
    如意道:“当然了,特去了镇上的客栈呢。”
    一提到客栈,元夕的心头一跳:“那幸亏找回来了,前一阵子我听说,北镇的客栈里出了人命案子,至今没找到元凶呢。”
    “谁说不是呢,”如意怎知他是旁敲侧击,只忙小声道:“你猜怎么着,事发的正是吉祥住的那家,我们娘子才带他回来,那客栈里就出了事儿,前后脚呢,之前北镇的捕快还来询问过,听说尸首就是在后院雪里发现的……实在吓人。”
    元夕只觉着口干舌燥,心底又想起当年的那场惊魂。
    没有任何的来由,他即刻认定——客栈里的尸首必然跟赵襄敏脱不了干系,而“吉祥”确实就是当年的车中人。
    元夕简直就想拉着陶蛮立刻离开,心神不属地支吾道:“那可、真是凶险的很,还好这小哥儿福大无事。”
    如意腰杆儿挺的直直的:“他当然是有福气的,就算一辈子都记不得自己的名姓,有我们娘子在,也不用愁了。”
    元夕勉强定神:“是啊,姑奶奶对他可真是没得挑。他……他对山庄如何?我的意思是,他对姑奶奶……应该也是知恩图报的吧?”
    如意忍住心里翻滚的话,难得地矜持说道:“目前看着还好,究竟如何,也得看造化了。”
    当天晚上,言双凤陪着陶蛮吃了晚饭,心里筹谋如何说起乘风的事。
    她先前跟赵襄敏碰面的时候,特意提到过此事。
    本来言双凤觉着,身为乘风的旧主人,赵襄敏一定会反对把马儿给陶蛮的,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辞了陶蛮,毕竟她心里还是舍不得乘风的,虽然理智上,很愿意按照陶蛮说的办。
    所以此刻她需要一点儿“外力”。
    可没想到的是,赵襄敏竟然只淡淡地说了句:“乘风已经是你的,你拿主意就是了。”
    言双凤并不满意这答复:“你就这么轻飘飘的?或者你是觉着乘风就算给了小姨娘,它也仍会跑回来?所以有恃无恐?”
    赵襄敏道:“并不是。我这么说,是因为知道你不会答应。”
    言双凤的眼睛瞪的如乘风的眼睛大小:“你、你怎么知道?连我自己都还不清楚呢。”说着,她放低声音:“你可知,只要我答应,就可以跟小姨娘漫天要价?小姨娘可是很有钱的!”
    赵襄敏笑道:“你若真喜欢银子,就索性把它卖个好价钱,又想什么?”
    言双凤本想等他的反对,见他一再推波助澜地怂恿,气的挥拳在他手臂上痛击了几下:“你怎么没心没肺!跟你说正经事呢!”
    赵襄敏道:“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与其看你每日愁眉不展地,我倒愿意用乘风来换钱。”
    “没良心的,”言双凤咬牙瞪着他:“我就该把乘风拉来让它好好听听,它若真通人性,一蹶子即刻把你踹的瘸了,才阿弥陀佛呢。”
    赵襄敏笑的明眸皓齿:“怎么总惦记着让我不好呢?前儿还说要打断我的腿,是怕我好了,就离开了?”
    “我怕什么……”言双凤还未说完,突然敛了笑,口是心非地盯着他问:“好好地说什么离开?你心里有这个主意?”
    赵襄敏摇头,在她腰上揽了一把:“小心。”原来言双凤只顾说话,一脚踩在旁边的雪上。
    两人站住了,赵襄敏撩了撩她鬓边荡落的一缕发丝道:“放心,就算你撵我走,我也不会走。”
    他离的有点儿近,言双凤微微向后倾身,突然将他推开,嘴里咕哝:“我才不是小姨娘那样……”
    赵襄敏微怔:“怎么又说起她?”
    言双凤侧头瞅他,心里一乱,便转开头看向别处。
    赵襄敏想了想,上前道:“你什么意思?”
    言双凤盯着前方梅树上一只肥嘟嘟的雀儿,半晌道:“你看小姨娘身边儿跟着的那个叫元夕的,你猜他是小姨娘的什么人?”
    赵襄敏这才明白,哑然一笑:“你指的是……那个小戏子。包/养戏子而已,这种事并不罕见,又何必说?”
    言双凤心思都在别的上头,没在意他唤出的“小戏子”,毕竟元夕跟了陶蛮后已经许久不露面唱戏了,一般人并不知他曾是戏子出身。
    她只觉着仿佛违和,却没细想,只不悦道:“你的眼睛很尖么,这就看出来了?我起初都没想到,哼……你竟全不在意?你莫非、也想跟他一样?”
    最后这句,却有点儿信口胡说的意思。
    不料赵襄敏道:“你若愿意,倒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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