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圆之夜。

    距离含元殿中那场血腥屠杀,已经半个月有余。

    文帝派人全城搜捕萧望的踪迹,同时更加强了宫中布防,严防长生殿之人再对皇室不利。可尽管防范至此,却仍是止不住那人几近疯狂的报复举动。

    五天前,他只身闯进皇宫大内,夺走了杨广作为诱饵的何平的尸首,屠杀侍卫数十余人。

    三日前,大内监牢被毁,白问柳被救,看守监牢的狱卒无一人幸免于难。

    同样也是那一日,有人闯进太子别院,救走了一直被关押着那长生殿副使许无欢的妹妹。

    他不再已黄金面具掩盖容貌,下手杀人更加毫无顾忌,甚至眉头都不皱分毫。若是说之前的地狱修罗尚有一丝人性,那么如今的宇文衍,早已泯灭天良。

    皇宫内外人心惶惶,众大臣除了上朝各个都不敢出府,生怕之前曾因什么事得罪过这护国将军,再招惹来杀身之祸。不过最令人忧虑的是军营将士,众人跟随萧望多年,无人不臣服于他身先士卒的果敢,将士们本就对那日含元殿中太子设局害他之事有着诸多不满。而那新来的将领楚中南又是个好吃懒做,颐气指使之徒,众人受不惯这气,早几日竟已纷纷离开军营。

    长安城那场大雪一下便是几天几夜。

    白雪高高挂在树杈上,月色皎洁如水,瑾苏隔着窗子向外看,可入眼处,却是满目萧然。

    她还记得上一个月圆,他与她抚琴,为她梳发,在她耳旁轻念诗词,‘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他的声音那么深情,那么好听。

    只是一闭上眼,面前浮现的又是那日血腥的梦魇。她手中握着一把沾着血的断刃,而利器的另一半,却深深插入那男子胸膛的血肉之中。她低下头,看见他胸前汩汩而出的鲜血,那黝深的眸中,带着噬骨的愤恨。

    那目光,令她生惧。就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剖骨割肉,糅合着千丝万缕的疼。

    瑾苏昏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的时候,人在太子府。

    她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他好不好,就像她不知那一日,自己为何会不受控制的刺出那致命的一剑。

    纤细的食指轻触上窗上氤氲着的雾气,一笔一划的去写他的名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小的时候,教书先生叫她练字,她每每无聊,便就会在纸上一遍遍勾勒他的名字。有一次不小心被先生发现,他便拿着被她画的乱七八糟的宣纸去找萧望告状,说她不思进取。小小的姑娘低着头,红着眼,手里紧攥着那张纸,小声解释,“因为望哥哥总是不在家,瑾儿好想你,可又看不到你。我写你的名字,就好像你在我身边。”

    就好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滚烫的泪珠轻轻滑下,落在她冰凉的手指上,晕上那写满他名字的窗花上。

    她知道他闯过皇宫,知道他从牢狱中劫走了白问柳,什么都知道。可是那么多日了,他为何还不来找她?

    望哥哥,你为何,还不来接瑾儿回家呢?

    门突然从外被人推开。

    瑾苏一惊,慌乱的擦去窗上写满他名字的雾气,直挺挺的坐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回头。

    “这么多日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男子低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手臂紧锁住她纤细的腰身,不容许她逃开一分。

    “你准备何时放我回家?”

    她垂眉,低低开口。

    整整半个月。

    她被囚禁在太子府,已经整整半个月。身上的内劲被人封住,甚至连逃,都没有办法。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去哪儿?”

    男人钳住她腰身的双手不肯松开,高大的身子在月光下竟有几分无助,“瑾儿,算我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低,很无力,颓然的脸上早已没有白日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原来这些天来,不过是两相折磨。

    “我知道你气我伤了萧望,可你为何不能替我想一想?我是当朝太子,而他是逆贼,他做的,是威胁我大隋社稷之事。我不可以对他心软,你明不明白?”

    少女僵硬着身子,也不开口。

    杨广低低的叹气,抬起头来,眼眸却无意中扫过面前被胡乱擦抹过的窗子。上面歪歪扭扭的‘萧’字,折磨的他呼吸钝痛。他究竟有什么,比不过那个叛国逆贼?!

    心中的妒意破土而出,几乎要将他完完全全吞噬。

    手上的力度猛然加大,将那张背对着自己的容颜大力转过来。“你到底想抗拒我到什么时候?你为何......”他低吼着出声,可在对上她清丽的眸中积蓄的泪水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可以对所有人绝情,却唯独对她,狠心不下分毫。

    为什么?他也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身边莺燕无数,为何就非她不可?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

    “别哭了,瑾儿,不要哭。”

    温热的手指轻轻擦去她颊上冰凉的泪水,“我不会逼迫你,我不会要你做任何事,不要哭了,好不好?”

    眸中氤氲着泪花,瑾苏抬头看他,泪却越流越多。

    这个男人,他曾为了她在众人面前屈膝下跪,他为了她的逃婚饱受坊间笑话谈论。他是太子,分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偏偏为了她承受那么多本不必存在的屈辱。

    自己对他有愧,她一直知道。

    “太子殿下......”瑾苏叫他,声音哑着。

    “嗯?”

    “对不起。”

    杨广的手指一滞,随即低低的笑了起来,她知不知道,他最不需要的,便是她的抱歉。

    “若有下辈子,你还要我,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同你在一起。”

    瑾苏想,这是她能给他,唯一的承诺了。她的心很小,这辈子装过一个人,便再也装不下另外一个人了,而对于他,便只剩抱歉了。

    黑瞳锁住她清丽的水眸,他低声开口,“瑾儿,我从不奢求来世,我只要今生。”

    这辈子,他作孽太多,早已奢盼不起来世了,他只求今生。他多希望,若有一天他登上大宝,俯瞰万物,而站在他左手边的是她。陪在他身边一辈子的,会是她。

    “那个雨夜,你曾说过,要同我在一起,永世不离的。”

    窗外冷风吹过,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可皎洁的月光倾洒而入,她可以清晰的看到男人眸中的目光,那么深情,却也那么暗淡。“既然招惹了我,又为何不愿爱我?”

    瑾苏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却是如鲠在喉。

    沉默,满室的沉默。

    同一个姿势,不知僵持了多久,男人自嘲的笑笑,终于松了手。他转过身子,“很晚了,该休息了。不要站在窗子旁吹风,你会生病的。”

    瑾苏木然的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直到门被重新关上。

    ‘咔哒’一声,就像在她心头落了一把锁,没有任何钥匙能打的开。

    只是就算杨广肯放她走,她又要到哪里去找他呢?萧府已经不再是他的家,而长生殿,她根本就不知道长生殿在哪里。

    纤细的身子,无助的滑落在地。

    闭上眼,面前又清晰的浮现出他的轮廓。他笑着的样子,生气时候的样子,他敲自己的头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就站在月光下,一抬手一蹙眉,红尘万丈。她伸出手,就好像能抓住他的衣袖。

    “姑娘,很晚了,您早些睡吧。”

    小丫头喜鹊在身后轻唤道。

    “嗯。”

    瑾苏应,睁开眼,却还是满室的空荡。

    费力的直起身子,刚想向前走去,屋内的烛火突然被熄灭,她一个不稳,竟撞倒了面前的炭炉。

    “姑娘别动,奴婢为您掌灯。”

    喜鹊急急的转身。

    而就在这时,一只铁臂从后紧锁住身后少女那纤细的身子,温热的呼吸扫在她冰凉的耳畔,“和我走。”

    她知道那是谁。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是谁。

    转过身,颤抖的手,轻轻揽住上男人的后背,那般真实的触感,几乎要灼伤了她。“望哥哥,你是来接瑾儿回家的吗?”

    “回家?”

    男人反问,冰冷的眉眼在月光下似乎还带着几分嘲弄。修长的手指轻轻擦过她嫣红的唇瓣,萧瑾苏,你真是一个天生的戏子。

    清冷的目光向前扫去,“分屋睡?你们感情不好?”

    “你在说什么?”

    瑾苏大眼雾蒙蒙的,紧拥着他的手有一丝颤抖。这个男人,分明就是他啊。可是为何她会觉得这么陌生,究竟有什么,已经挽不回了?

    小丫头掌好灯,回头看去,正看到两人相贴在一起的亲密模样。她惊呼着,“你......来人啊!快来人!”

    “喜鹊,不要叫人!”

    一句话,刚刚脱口,便见一把飞刀直直飞出,正中小丫头咽喉正中处。鲜血汩汩而出,那上一秒还活蹦乱跳的少女此刻已然倒地不起。

    瑾苏的手僵在半空中,大眼死死的看着这一幕,浑身上下,冰冷的可怕。

    “你、杀了她?”

    颤抖的手,紧紧握住男人冰冷的大掌。她的声音,带着噬骨的沙哑。

    她忘了,她几乎忘了,这个男人,根本就是一个毫无人性的恶魔。她可以要求他什么,她还能够要求他什么!

    滚烫的泪,一滴一滴,砸在冰凉的地面上。

    怪就怪在,自己早已爱上他,绝望的,深深爱上。

    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带我走。”

    月光下,她抓住他的手,低低的恳求,似乎要用尽所有力气。

    纵使前方穷途末路,了无生机。

    ☆、第二十五章 报复

    夜闯太子府,掳走太子妃,又成了市井平民茶余饭后谈论的另一话题。听说太子调出所有侍卫军队,将长安城大街小巷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是连两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昏暗的房间里,少女双手环膝,蜷缩在床榻上。大眼一眨不眨,盯着紧闭的房门,不知保持了这个姿势多久。

    三天。整整三天。

    从回到长生殿开始,瑾苏便再没有见过他了。被锁在这幽深的地下暗室中,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了另一个而已。他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甚至现在,连想和他说说话都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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