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的手指轻轻触上桌上的墨色古琴,哀伤的曲调,盖住了喉间那破碎的抽噎声。

    她不知道,至始至终都不知道,门外有一抹绛紫,失神了多久。

    “主人。”

    身后一声低唤,终于拉回了萧望飘远的思绪。

    “何事?”

    “许姑娘醒了。”

    “嗯。”男人转过身,一张俊颜似乎毫无情绪,“带我去看看她。”

    长腿迈进屋内,萧望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个缩在榻上似乎在颤抖着的娇小身影。乌黑的大眼中有几分惊恐,几分戒备,似乎还有几分木然。

    少女纤细的十指紧紧抓着身前的被褥,她看着门口的方向,可那眸中却毫无焦距,不知真正在看向何处。

    直到男人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

    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少女身子一颤,突然重重瑟缩了一下。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额间碎发,他再问,“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许梦诗。”

    少女垂着眉,声音细细小小的。

    “梦诗?”萧望看着她,俊颜上似乎有一丝恍惚,“你和你的姐姐,长得很像。”

    “你认识我姐姐?”她猛然抬起头,暗淡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亮光,手指想抓住他袖口的衣襟,可却扑了个空。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那你,是姐姐请来救我的吗?”

    “我是。”萧望低头,眉间闪过一分不解,“你的眼睛.......”

    她似乎,是看不见的。

    “我六岁那一年发生过一次意外,从那时起便看不见了。”少女扬眉笑笑,小手慢慢摸索着向上,触碰到他袖口的花纹,“你是姐姐请来救我的,那你知不知道姐姐她现在在哪里呢?”

    “你的姐姐......”萧望的声音有一丝哑,“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梦诗一愣,笑容随即僵在脸上。“你骗我。”她指责道,“小的时候,姐姐就和我说爹娘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是那么多年了,他们都没有回来。你说姐姐也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不是她也不会回来了?”

    “梦诗。”萧望叫她的名字。

    “不,你在骗我,姐姐答应过我,等西域下了初雪,她便带我去市集买花灯的,她不会骗我,姐姐从来不会骗我的。”

    “这里不是西域,是长安。”

    “长安?”她眼眸垂着,漂亮的瞳孔里找不到一丝色彩,“你是说姐姐她,不会回来了?”

    “不、她会回来。”

    黑眸扫过眼前这纯粹的无一丝杂质的清丽面容,萧望的眼底突地闪过一丝钝痛。与其彻底绝望,不如等待着一个明知不可能的期盼。

    “梦诗,你的姐姐只是出了远门而已,她会回来的。你看,她走之前,还要我把你带回来呢。”

    “真的?”

    少女抬起头,眸中的亮光又慢慢聚集。

    “大哥哥,”她仍拉着他的袖子,“你和姐姐,是什么关系呀。”

    “我们是朋友。”

    萧望愣了半响,才低声答道,“很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吗?”梦诗的唇瓣微微嘟着,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那你认不认识另外一个人,他叫魅皇。刚才,我还以为你就是他呢。”

    “魅皇?”

    萧望看着她,“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人?”

    “因为姐姐很喜欢他呀。”

    梦诗睁着大眼,却看不到他的样子,只是自顾自的说着,“以前,姐姐总是和我说起他,她说,那个人有一双很漂亮的紫瞳,他不喜欢笑,整日板着一张脸,姐姐还说,他的声音总是冷冷淡淡的,却很好听,就像大哥哥你一样。”

    “是吗?”

    萧望看着她的脸,几乎要和那张容颜完完全全重叠在一起。“她还说过些什么?”

    “姐姐在院子里酿了一坛酒,她叫它梦嫣然。她还说,那是魅皇最喜欢喝的酒,姐姐希望那个男人有一天会来到我们家里,喝上一壶她亲手为他酿造的酒。”

    “姐姐身上,经常带着大大小小的伤。问她是怎么弄的,她又不肯告诉我,不过我知道,她会受伤,一定又是为了那个冷血的男人。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气他。”

    “姐姐都二十一岁了,那天我问姐姐,为什么还不替我找一个姐夫呢?她梳着我的头发说,她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可能一辈子也等不到的人。她的声音那么低,那么哀伤,那时我便想,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才能让她无怨无悔的付出,甚至觉得丢了性命也值得呢?”

    甚至连丢了性命也值得?

    许是感觉到身旁那太过平静的气息,梦诗抬手,晃了晃他的袖口,“大哥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呀?”

    “有,我在听。”

    萧望直直坐着,听着耳边一字一句,目光早已不知飘向了哪里。高大的身子,岿然不动。

    “大哥哥,你在想什么?”

    也许知晓了他是姐姐的朋友,梦诗说话也便多了分大胆,“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心里好像装了很多事情的样子呢?我觉得,你虽然看着我,却好像在和另一个人说话。大哥哥,你不开心吗?”

    “开心?”男人的眸,很深很深,“我为什么要开心?”

    “为什么不开心呢?”梦诗咬咬下唇,一脸费解,“那个时候,我被坏人抓起来的时候,我也很不开心的,因为我怕自己会死掉。但是现在,一切都雨过天晴了啊,我还活着,既然活着,又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活着,就该开心吗?

    只是她知不知道,他的活着,是用多少人的死换来的?若是她知道,就因为他还活着,甚至她再也等不到她的姐姐了,那个时候,她还会开心的起来吗?

    “梦诗,”

    萧望看着她,低低叹了口气,“你还小,有些事,你不会明白。”

    “我才不小,我都十六岁了,姐姐说,”她顿了顿,俏脸似乎染上了一丝红晕,“姐姐说,十六岁都可以嫁人了。”

    十六岁了啊......

    男人的眉间一阵恍惚,耳边又响起女子糯糯软软的声音,‘可是,我都十六岁了,娘亲说,女子十六岁就可以嫁人了。望哥哥,瑾儿嫁给你,好不好?’

    萧瑾苏,我还以为,我可以狠得下心。

    他自嘲的笑,大手抚过面前女子还有些微烫的额头,低声道,“你刚醒过来,身子还很弱,等一下我叫人给你送些吃的来,吃过了就先休息。”

    “那、那你呢?”

    梦诗抓着他的袖口,不肯松开。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乖乖听话养伤,嗯?”

    萧望安抚的拍拍她的肩,松开手,转身而去。

    “那你还会来看我吗?”

    少女着急的掀开被褥,一双裸足,踩在冰凉的地上。她本就看不见,此刻又有些着急,双手向前摸去,险些打翻了桌上的烛台。

    “你在做什么?”

    萧望回头,险些被她吓了一跳。长臂一伸,将她抱入自己怀中,又重新放回榻上,“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我......”

    梦诗咬了咬唇,一副也被吓到了的模样,“我只是怕你离开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很怕我离开吗?为什么那么信我,你不怕我是坏人?”

    “我也不知道,只是你的手,好温暖。听你说话,我就会有很安心的感觉。也许你是姐姐的朋友吧,所以,我才会那么相信你。”

    “梦诗,你和她,真的很像。”

    一样的天真,一样的笑容,连说出的话,都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是十六岁之前的她了。

    “和谁?姐姐吗?”少女小心翼翼的拉着他的袖子,问,“大哥哥,你不会喜欢我的姐姐吧。”

    “不会。”

    “那就好。”梦诗整颗心都悬起来了,等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回答,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那大哥哥,你以后,会来看我吗?”

    “你想我的时候,只要让下人转告我,我就会来看你。”

    “真的吗?”

    她扯着他的袖口,扬起的小脸上是藏都藏不住的喜悦。

    “是。”萧望看着她,黑眸闪过一丝复杂,“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他喝了酒。

    不是梦嫣然,不是那种从来喝不醉的液体。

    头涨的几乎要爆裂开,可心却仍是那么清醒,清醒的令人恐惧。

    桌上的杯杯罐罐全部被扫落在地,整个房间未添一丝烛火,只有黑暗,永无止境的黑暗。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叫做...老牛吃嫩草!”

    “怎么又穿那么少,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吗?你身上有多少伤你自己不知道?真等你扛不住了躺在床上那一天,我可不要照顾你。”

    “望哥哥,你回来了?”

    “瑾儿很听话,瑾儿会很乖很乖的,所以,不要抛下我,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望哥哥,不要杀人了好不好,不要再杀人了......”

    “..........”

    耳边纷纷扰扰的声音,全都是同一个人。嬉笑的、抱怨的、生气的、恐惧的、甚至是带着泪的。

    七年前,他从崖底救回了她。

    七年后,她还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剑。

    如果没有那杯热茶,如果没有那杯掺着那致命剧毒的那杯茶......

    何平,无欢,死去的每一个人,是不是所有的人命,都该算在她的身上?

    他已经夺回了她,已经锁住了她,为什么还不动手,为什么还不去报复,要她偿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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