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见人?只喝了一碗避子汤?”
    这天是五月初六,他回府时又是暮色四合。府里的奴才们都在张罗着给各处挂上灯笼,一切进行地有条不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不必要的声响。
    晏珽宗的神情在日暮下有些晦暗不明,他扬声吩咐下去:“去备膳,要现做的,再去芙蓉巷买些殿下平时喜欢的吃食来,各色都买点。”
    底下的人应了声就去办了。
    宫里人多,这么多张嘴全指望着一个御膳房,膳食几乎都是早早做好了就在炉子上温着的,只等哪宫的主子们要吃了就一股脑全都端上来,好不好吃奴才们才不管呢,只要他们的差事交代了就算万事大吉。
    若是主子没胃口、不传膳,那便一遍又一遍地继续放在炉上烫着,烫到饭没馊主子又想吃了为止,可是这样的饭吃到嘴里还有滋味么?
    而且大部分妃子、即便是宠妃也很难有财力支撑她们在自己宫里自备一个小厨房,只能随大流去吃那个“大锅饭”,所以一想想其实宫闱生活有时也并没有那么美好。
    论起小厨房,皇帝是没有的,他也吃御膳房,但端给他的饭菜自然是现做的,没人敢拿冷了又烫的给他用,如今宫里也唯有皇后的帝姬才享受得起这份殊荣恩宠。
    晏珽宗想起少年时候在晋光殿,奴才们端给他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每次婠婠过来看见他吃的东西都要发脾气,一迭声命人去把她宫里的拿来给他吃,每次都要奶声奶气地吩咐一句“一定要现做的!”。
    他推门进去,后头叁个婢子唯恐他会吃了帝姬似的,也一股脑跟在后面进来了。
    冰鉴里放着厚实的大冰块,还冰着各色时蔬果子,一如内便感到周身凉爽舒适、神清气爽。
    白稻米家里父母早亡,只有个姐姐叫白栗子,后来嫁了个山西的汪氏豪商,夫婿体贴、公婆和善,日子竟过得很不错。
    汪家会做人、头脑又灵活,搭着小舅子是帝姬身边侍奉的红人,每季都要送好些东西到宫里来给皇后和帝姬,他们自知身份不配,也不送金银之类的俗物,都是挑点宫里不常见的蔬果孝敬,诸如荔枝樱桃蜜瓜等等,只说给娘娘和殿下无事时候吃着顽的,不必放在心上。
    现在这冰鉴里冰着的就是一大盆荔枝,是汪家人听说帝姬在太子府上养病,特意命人送来给殿下解闷玩的。
    这一趟来的可不容易,还搭上了白稻米师傅崔保城和郑德寿的关系,才放他们悄悄从后门入了府,从头到尾各处打点共计使了千两银子也不止,只为能见到太子殿下一面。
    婠婠蒙着被子背对着他们缩在床上,纤弱如蝴蝶般的身子只有那么一团,看上去就怪惹人怜爱的。
    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动静,她头也不抬只在被子里闷闷道:“出去吧,我不吃东西,也不要人伺候,别来烦我。”
    嗓子都哭哑了,还带着抽泣的声音,像只被铁夹困住的小兽在低声哀嚎着。
    晏珽宗命人掌灯,屋内亮了起来:“是我回来了,婠婠。”
    婠婠的身子顿了顿,头在被子里蒙得更深了,不再说话也不睬他。
    后头叁个女婢七嘴八舌地柔声唤她:
    “殿下快起来吃些东西吧!”
    “殿下您好些了吗?”
    “殿下,奴婢是娘娘派来……”
    直吵得晏珽宗头疼。
    听到云芝说话时婠婠才猛地一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母亲让你来看我?她……”
    她知道了?婠婠不敢想她母亲现在的心情,只怕她要发疯吧。
    云芝看了晏珽宗一眼,缓步走到婠婠窗前躬着身子回话:“皇后娘娘让奴婢来探望殿下,瞧瞧殿下可好些了。”
    她隔着一层纱幔、并不能看清婠婠的神色,唯有一个模糊而清瘦的身影在那,只是光听她说话的声音就知晓她必是受了大罪了。
    “殿下可否掀开帘子给婢子瞧一眼,看见殿下气色如常,婢也可安心回禀娘娘了。”
    那边的王府大总管徐数犹豫着有事要报,只是太子爷在帝姬那儿,帝姬的房间岂是他能入内的?于是只好求萃澜嬷嬷代为通传了一声。
    晏珽宗听了萃澜的话,说府上有客未走,就称有事先过去一趟:“你们有什么话要和殿下说,这会快点说了罢,等会本王来寻殿下用晚膳。”
    他一走,叁个婢子便哭天抢地的一头扑到婠婠的床前,倒把婠婠吓了一大跳,一下呛住了,咳嗽不止。
    ……
    汪枕水和他弟弟汪枕禾在偏厅里等这位新封的太子爷足足一个白天了,直等到两腿颤颤快要心衰力竭之时,这位太子爷终于说有空来见他,他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汗,又理了理衣冠,早早跪在门口候着。
    晏珽宗一手负在身后入了厅内,径自在主位座下,才招呼他兄弟二人起身:
    “起来吧,赐座,上茶。”
    汪氏兄弟复又叩首谢恩。
    他们颤颤巍巍上了座,垂着眼睛观察了晏珽宗的神色、使劲吞了吞口水才好不容易开了口:
    “小民汪枕水,祖籍是山西人氏,现举家搬居皇都经商以求养家糊口。内人白氏之弟便是帝姬殿下身边伺候的内臣,太子爷若抬举,依样拿我全家当您的家养奴才使唤即可。”
    晏珽宗喝了口茶,笑了笑:“你不必过谦,什么奴才不奴才的,都是我大魏的子民。”
    汪枕水拿袖口擦了擦额前滑落下来的汗,“谢太子爷抬举。小民今日自知叨扰,罪该万死!上门只为一件小事。
    前几年有西域那边的商人进献一果子、名叫碧瓜的,给宫里主子们享用。小民也是偶听家舅子所言,说宫里的皇后主子和殿下都还算喜欢。
    只是那西域的商人可恨,总是哄抬物价,以至一瓜比一金瓜还贵。天子陛下、皇后主子和太子爷、帝姬都宽仁爱民,是明君贤后、说不必劳民伤财,故而虽喜欢,也不再受他们的进献了。
    再者这果子从西边送来,一路要用冰鉴保鲜,也着实耗费财力。
    小民家的商队去西域经商时便格外留意此事,终于在前两年花重金从突厥和月支两国的边上、一个名叫碌勿的小国国王手中得到了碧瓜的种子,拿回家潜心种植,悉心照养,今岁、今岁……”
    头一回见到太子,又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汪枕水已然胸闷气短快说不出话来了。
    他弟弟汪枕禾见状赶紧接上道:“今岁碧瓜成熟,小民一家破开几个尝了尝,果真是味美鲜甜,又请兄长的家舅子看了,说是分明和前两年那西域商人进献的一模一样,还比他新鲜几分。故想着若帝姬殿下喜欢,拿来孝敬殿下。呃呃呃,是孝敬天子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子爷、帝姬娘娘。”
    晏珽宗来了兴趣:“是么,那倒是件好事,若是此瓜种子咱们大魏子民自己也能种,一来是与臣民同乐,二来也不必再花高价另买了。那你们说说,这碧瓜可好种?需不需劳时费力?”
    汪氏兄弟便借此说了一堆。
    言毕,晏珽宗果真也有了几分心动,汪氏兄弟呈上碧瓜,他命奴才们当中破开,里头的内瓤十分红嫩,还散发着鲜甜的气息。
    有奴婢上前把瓜切了几瓣,先用银针试了毒,然后又递给了他二人,汪氏兄弟会意,一人先上去吃了两大瓣以示无毒,晏珽宗才用银叉子尝了一块。
    他笑了:“这真是在我大魏自己的疆土上种出来的瓜?”
    汪氏兄弟一齐磕头称是:“小民若有半句诓骗太子爷的,举家人头落地也死不足惜。”
    晏珽宗点了点头,命人将几个瓜拿去给婠婠用,想必她会喜欢。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抬起的手顿了下,又对徐数说:“给西院的也送去一个。”
    徐数点头应下,退下之后吩咐下头的人道:“去给孟夫人也送个碧瓜。”
    天色已晚,晏珽宗坐在主位上,用手指扣了扣桌面沉思了会儿,对汪氏兄弟道:
    “你二人既有为本王效力的心……这样吧,本王在京郊西北处有个庄子,里有头五百亩良田,准借你们家在上头替本王种一年的碧瓜,等本王亲眼见到这地里碧瓜的长势,再论功行赏。”
    有他的人看着,这瓜是怎么长出来、需要多少水多少肥,究竟能不能长,届时便真的一清二楚了。
    汪氏兄弟目的达成,赶紧离座跪下、叁呼千岁谢恩。
    晏珽宗摆了摆手:“来都来了,传膳,今晚便在这吃吧。”
    这是客套话,汪氏兄弟当然不敢,推辞两句之后就要离开。
    晏珽宗又喊住了他们:“你们家是儒商、义商,本王虽不做那官商勾结贪污受贿的事,可也见不得好商人在外头受人刁难。若在哪儿受了气,只要你们问心无愧是被地方官故意发了难的,只管来我府上找徐数,由他报给我。”
    有太子爷这一句话,汪氏感泣涕零,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了。
    第二日,汪家就来了不少同行贺喜,敬贺他兄弟竟然真登了太子之门,见到了太子的面,还和千岁说上了话。
    ……
    见过了汪家人,晏珽宗正要去看婠婠,徐数又来回话,说西院的人见了那碧瓜之后整个人忽然又犯起了疯癫,问他要不要去看一眼。
    晏珽宗脚步停滞了片刻,还是沉声说:“去看看她吧。”
    毕竟那也是他的……不是么?
    西院是王府最偏僻的一个院子,虽偏僻,但是却不荒凉破败,衣食吃穿的供给都是上等,还有人日夜看守着。
    他刚入内,就听见里头女人的疯喊声:“是碧瓜!是碧瓜!是他来给我送碧瓜了、他要娶我回家了哈哈哈哈!他没死,他来娶我回家了!”
    晏珽宗入内时,那女人甚至根本就没注意到他,自顾自收拾箱笼细软就说要走了。
    “孟夫人,你这是要去哪?老老实实待在这、养尊处优的还不够吗?”
    孟氏女惊诧地回头望了他一眼,神情如孩童一般天真,又手舞足蹈起来:“他没战死,他来娶我回家了!我们有过约定,他来娶我时候什么聘礼我都不要,我就爱吃碧瓜,就要一只瓜就够了!”
    晏珽宗问她:“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孟氏女拍了拍手里的瓜,将它塞到肚子里,鼓鼓囊囊地挺立起来扮演怀孕妇人的模样,故作玄秘地说:“我不敢告诉别人!别告诉陶侯爷、别告诉宫里的皇后主子!哈哈哈哈!其实他是我儿子的亲爹!”
    他的呼吸滞住了,好半晌才开了口:“那你儿子呢?你儿子的生父又是谁?”
    女人用衣服将那瓜裹了起来收好,一边包裹着一边小声说:“我儿子啊?我儿子入宫享福去了呗。我的男人啊,他是个孤儿,无名无姓,从小做乞儿长大的,后来……”
    或许是这只碧瓜刺激到了她的神经,她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藏了一辈子也不敢开口的事情。
    “后来他战死,我从十几万将士尸骸堆砌的尸山里掏了出来,却不慎被拐子拐走,卖到青楼,沦落风尘,可那时候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宝宝了!
    我得给我的宝宝谋个好前程,就趁着还未显怀时候在窑子里勾搭上了咱们当朝皇后娘娘的亲哥哥、国舅老爷陶侯爷!他果真上了当,以为这是他的儿子,不舍得叫我打掉,就给我买了宅子置在外头当他的外室,让人照顾着我把孩子生下来……”
    晏珽宗静静矗立在那儿听着她说着几十年前的过往。
    那晚他没去寻婠婠,反而连夜去了兵部治所,在一卷卷厚如高山的卷宗里找到了关于他生父的记载。
    本朝铁律,反是随军作战的将士,姓名都会被记载下来,然后永久收好。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几十万人的姓名和生命献给了朝廷,最后一齐记载了一本书册里罢了。
    他找到二十多年前关于鹿水之战的记载,在一队部曲的兵士姓名实录中找到了孟氏所说的那个人。
    “第二十七人,虎哥,自幼乞儿,无姓名籍贯,无父母兄姊,年二十五,素骁勇善战。有妻孟氏,楚州人,父母早亡,无兄姊,年二十,随军为厨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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