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的诗集朗读,把这个原本该是过客的家庭教师的心给扣住了。书本闔起,少女美丽的眼皮也早已闔上,而欧文则重新翻开心里的扉页,每读一行爱就多一分,每翻一页心就沉一些。他睡不着,直到检视完心里的想法,觉得走入如梦似幻的真实世界中,倒比梦还更轻盈,心却又比真实更沉重。
    那晚芙拉达睡得好安稳,她在欧文的怀里走入轻飘飘的梦乡,而欧文抱着这个梦,踏进这间秘密重重锁上的暗房,开始他们无以为名的关係。
    白天,餐桌上的笑语他们的掩护,欧文会低着头听芙拉达的笑谈,而芙拉达会绕过餐桌,开玩笑似的轻捏欧文的肩膀,举止优雅、点到为止。
    夜晚,暗房成为他们的保护,欧文毫无遮拦地盯着芙拉达泛红的双眼,任凭芙拉达的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背,在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指甲痕,他蛮横的将芙拉达的双腿抬起,扣在腰间,一下一下撞击,而芙拉达像重获自由的野兽,一声又一声欢愉地吟叫。
    芙拉达破碎的呜咽是他左耳的秘密,是暗房里的禁忌,在那里,他拥有十八岁少女所有的芳心,和无以伦比的肉体。这个秘密,没有任何人知道。
    或许他的心都在芙拉达身上,他再也没听到诡异的脚步声,好像那只是一场恶梦,惊醒后才满心庆幸他安然地睡在天使身旁而非丑恶兇残的野兽。然后又惊觉,这天使不是报完好消息就消逝的光影,他是那个藏在黑夜里的俊美少年──爱神在他臂弯里牢牢实实住下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芙拉达变得越来越迷人。她本来就长得标緻又注重打扮,加上优雅轻盈的身段,就算静静坐在那也亮眼得难以忽视。而她举手投足更洋溢着轻快又含蓄的喜悦,笑开怀时脸就像盛开的玫瑰,微笑的唇像饱满鲜红的樱桃,吐出的每句话都甜美称心。尤其是那双深情的眼睛,没有任何人能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说出抱怨或残忍的话,就连贯于冷言冷语的碧娜也话到唇边又支支吾吾收了回去。
    宛如春天已先降临在芙拉达心中。她有说不完的趣事和流动的幽默感,她说话的声调清亮飞扬,几乎像她烹飪时喃喃哼的小曲。今天替芙拉达上完课后,她高兴地在客厅垫脚转圈。
    欧文靠在柔软的沙发上,对芙拉达的举动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仍被连连逗笑。碧娜从厨房走出来,坐在隔壁用餐桌,双腿交叠放在桌上,大口咬着手里已染红边缘的土司,目不转睛地看着芙拉达。
    「今天什么事都破坏不了我的好心情。」芙拉达说完,便哼哼哈哈唱起歌来。欧文看着芙拉达的侧脸,如同她满心喜悦。他知道为什么芙拉达今天特别风采照人。
    芙拉达从头到脚都细细打点过,脖上一条长坠子点缀着一身灰色大衣,轻盈蓬松的捲发飘着淡淡的香味,脸色红润有光。有光就有影子,光抢走了所有欧文的注目,他完全没留意到门口的麦雅,像道苍白的影子以极为静悄的方式走进客厅。
    「没人可以阻止你的好心情,芙拉达。」欧文意有所指地说:「你从刚刚上课就一路哼歌哼到现在了,而你明明不太喜欢数学。」
    「没有不喜欢,只是不太行。」芙拉达跳到欧文前面。
    「现在还行吧?不要跟我说这两个礼拜你没有学到东西。」
    「我学得可多了。」芙拉达抿了一下嘴,「嘿」的一声就将欧文拉起身来。欧文顺势站起身,一隻手揽住芙拉达的腰,另一隻手握着,左摇右摆地晃出沙发区到钢琴附近,同时瞥见低着头轻抚桌凳上孤挺花的麦雅。是时候阻止这个得意忘形的淘气鬼了。
    「你得出门赴约,然后我得替麦雅上课了。」他使些力转了芙拉达两圈,淡淡的发香味随之绕上鼻尖,他强压着内心的悸动,放手让芙拉达一路转到麦雅身边。
    「麦雅对你太好了,总得有人扮演令老师头疼的学生。男人,有时候就是需要崇拜和挖苦调和的药水。」
    「我不觉得你在挖苦我。」欧文笑道,心里想着芙拉达倒像他口中的药,合宜适口的甜与苦,令他甘心卧病一饮再饮。「不过我同意你说的,男人都该吃药,因为曾为男孩时没有一刻是清醒的,天真又疯狂,任何人都该致敬那段岁月,任何人都该喝到爬上病床。」
    芙拉达勾起麦雅的脖子,张嘴想反驳什么又脸红语塞,斜睨了一眼便转过头看麦雅。她惊呼一声。
    「老天!麦雅,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芙拉达的惊呼点醒欧文,他这才仔细注意到麦雅的脸色。憔悴又茫然,看起来失眠了好几天的样子。她的眼神黯淡,以往至少还有忧伤,这回却了无生趣,加上一身皱巴青苔色的衣服,宛如一缕墓园中的新生幽魂。麦雅打了一个喷嚏,眼神更加涣散,呼吸抽噎,看起来更虚弱了。
    「你感冒了?」芙拉达欲摸麦雅的额头,麦雅微微别开,哑着嗓开口,「我没事,别担心我。芙拉达,你要去试镜吗?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不是今天,但谢谢你的讚美。」芙拉达拉着身上大衣的两侧抱胸,喜孜孜地说。
    碧娜啐了一声,引起欧文的注意,她不再吃吐司,而是直接用手挖取草莓罐头里的酱。欧文大步走过去,把碧娜的腿从桌上拉下来,动作看似轻巧却暗自使力,「今天我和麦雅要在这里上课,要暂时占用这张桌子。」碧娜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反抗,事实上她立即站起身往芙拉达方向走过去。
    碧娜凑上芙拉达的颈窝嗅了嗅,又拉开至能对视的距离,严肃地看着她。
    「你恋爱了,芙拉达?」
    轻轻的一句话引得欧文、麦雅皆往芙拉达方向看过去。芙拉达愣了一下,眼珠转啊转瞄到沙发上欧文的外套,她随手拿起来披在碧娜身上。
    「我一直都试着活在爱里面。碧娜我真的希望你能穿多点,麦雅也是,你们都不太会照顾自己。」
    「我觉得你该停下来,还记得我曾跟你说的吗?」碧娜凑近芙拉达,低声说。
    「我当然记得,你一直很关心我。」她转移目光看碧娜身后的麦雅和欧文,「麦雅,我房里有感冒药,拜託至少为了我,好好照顾你自己。」
    芙拉达嘻皮笑脸地抱抱碧娜便嚷着说自己真的该走了,三两下就回避掉疑问,离开客厅。一下子,客厅陷入一片静默。碧娜嫌恶地甩开身上的外套,身体埋进沙发里,咬着指甲陷入无人理解的沉思。
    ***
    欧文还记得前几天在花房里笑靨如花的女孩,与现在病懨懨的样子天壤之别。他不理会坐在沙发的碧娜,逕自拉开餐桌椅,坐在麦雅旁边。
    「我们开始吧,麦雅。」
    欧文泡杯蜂蜜柠檬水给麦雅,但似乎对她帮助不大,她只随意啜饮几口便着急地翻开书本。这堂课不是很顺利,欧文摇摇头,将麦雅的书闔上。
    「现在勉强你只会影响学习。我无法在不对的气氛下上课,我希望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是自在的……所以,我们先来聊聊,好吗?」
    「我无话可说,先生。我只是累了,但我还是可以上课。」
    「这几天我忽略你了,抱歉。」欧文是真心的,麦雅一向太过乖巧,她没有芙拉达显形于色的一顰一笑,若不仔细留意很难发现她眉宇间的心事。尤其这几天他的心实实在在都在芙拉达身上。芙拉达这个磨人精,连欧文替别人上课的时间也不放过,在一旁晃来晃去,逮到机会就加入谈话。如果是碧娜的课倒是好事一桩,有了芙拉达加入反而能缓解碧娜和欧文之间莫名紧绷的氛围,但若是麦雅的课就得谨慎,因为麦雅过于低调,芙拉达又太容易吸引人注意,一不小心欧文和芙拉达就忘情地拌起嘴来,浑然忘了麦雅的存在。
    而现在欧文看着这个才交心没多久的朋友,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折磨,垂头丧气、羸弱楚楚的样子,他却直到现在才发现,内心驀然涌上一股愧疚感。
    「先生,你不需要对我抱歉,这只是个小感冒。」
    「我道歉的不是这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先生,我们可以上课吗?我比较习惯那样。」麦雅依然低垂眉眼,露出难得不耐烦的面容,语气仍是小心翼翼的。
    「你怎么又改口叫我「先生」了?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
    「是的,我从不怀疑这一点。」
    「那你可以试着诚实。你说过你很高兴有人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如果诚实是成为朋友的代价,那我要付上的代价也太多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也不需要一直关心我,我不像芙拉达会说话,我不是她,我很烦,也很沮丧!我无意冒犯你……」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麦雅终究抬起眼试图解释,却支吾其词还打了个喷嚏。麦雅摀住眼睛,撑着头,看起来既晕眩又难受。
    「我今天不太舒服,都是胡说八道。你不必在意。」
    「不,你说的每句话对我而言,绝对不是胡说八道。我想知道你的心事,麦雅。」
    麦雅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欧文,眼里强烈的意图和渴望让她重新回了魂。
    「地狱即他人,你在关心别人之前,先想一想你的关心是手帕还是巴掌。」
    碧娜的话猝不及防地打断他们。她慵懒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搔着背缓缓向他们走过来。欧文实在不喜欢看碧娜,碧娜比起芙拉达纤瘦了些,可是毕竟同张脸、同个身高以及相像的发型,还是迷惑了欧文的目光,夜夜欢爱的画面频频浮上惹得他心烦意乱。
    「请你不要干扰我们,我说了我和麦雅要在『这张餐桌』上课。」
    碧娜不理会欧文,大方地坐在正中间,无所顾忌地继续说:「流浪猫只想要碎肉渣,不想要你在乎牠。如果你太靠近,牠会反咬你一口。麦雅比任何人都清楚被猫反咬一口的感觉。」碧娜拿起刚刚遗留在桌上的草莓罐,无视麦雅惊慌失措的样子,悠哉搅着黏稠的草莓酱。
    「怎么你最近对存在主义很有兴趣吗?」
    「我没打算和你谈存在主义,我只想说些事实,关于芙拉达,关于我,还有麦雅。」
    「有人想通了。」欧文双手一摊,靠上椅背,「好,那我们一起来谈谈。省得我猜你的心,今天就把话说开,谈谈你说的『事实』。」
    「碧娜!」麦雅颤抖地开口,满脸求情。碧娜扫了她一个冷眼,从齿间迸出的尖锐字眼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且冷漠地打在麦雅脸上。
    「可怜哪,谁会注意不起眼的烂泥巴,而不去注意上面的花呢?」
    麦雅承受不了太多注视,她又低下头,欧文瞥见麦雅紧抓着衣角的手微微发抖。
    「说重点,我不要再听似是而非的话。」
    「你想从谁开始说起?万人迷老师?我们都生于同个安乐窝,那是什么?子宫?生出王子也生出贱胚……。」
    欧文收起笑容,面色凝重。他突然觉得碧娜并不如他想像中简单。什么都无所谓,皮肉上的微笑和厌倦也像展演给自己看,她从来不在乎任何人的回应,宛若镜子中没有灵魂的倒映,找不到快乐和忧伤。
    「但这个安乐窝复杂多了,我们有三个,挤在一个小得噁心的世界里。我恨所有狭小密闭的空间。话说回来,先来谈谈你钟爱的芙拉达吧!芙拉达,快乐的芙拉达……快乐的草包!」
    彷彿有人抽动欧文的神经,那句不带感情的讥讽戳到了欧文。
    「谈你自己,我不太想从你嘴巴里听到有关芙拉达的任何事。」
    「她没告诉过你她风光的情史吗?」碧娜又大口含了一匙果酱。不管有意无意,欧文厌恶碧娜夸张咀嚼的方式,那看来既轻视又挑衅。他倾身伸手盖住果酱罐口,再次回话时不只是表达,而是警告。
    「如果你没打算讲你自己的事就闭上嘴巴。」
    「一个得到最多的人到处贱卖她的爱,真可悲!打从她开始认识男人就这样了,她是草包但男人就爱她放荡无脑。」
    「匡啷」一声,玻璃罐应声碎满地,酱液撒出一道鲜红痕跡。碧娜手维持在舀果酱的动作,一动也不动看着勃然大怒的欧文。然后她舔舔嘴唇,嘴角还沾了一些馀渍。
    「可惜了果酱,芙拉达不喜欢浪费。」碧娜慢悠悠地转回目光,迎上欧文没有丝毫平日仁慈、温和的双眼,「却挥霍她的爱……你不喜欢听这些吗?但她是可爱的芙拉达的一部份,摇尾乞怜、要死要活地要爱情,不屑正餐,偏只要菜渣烂肉,这点倒和麦雅有三分像……」
    欧文感到心里砰砰作响,无法抑制的怒火淹到喉头,呼吸和情绪即将失控。
    「妈妈总爱称芙拉达小鹿,倒是真的。她的小公主最后真像个畜生到处给人上──」
    椅子猛地翻倒,欧文倏地站起身,同时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即将上演的暴力场面。
    「她是真心的!」说的人是麦雅。她依然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
    麦雅苍白而害怕的脸缩在两肩里,频频深呼吸彷彿试图给自己更多力量说出接下来的话。
    「芙拉达不像你说的那样……低贱,她是碰到不好的人,但心是真的……每一次分手她都哭得好伤心……好几次了,她是真心的,碧娜,你明知道有段时间她受了……好多苦!你不能这么说她。」
    一段哽咽、发抖却坚定的话瞬间驱散欧文满腔的怒火。他顿失力气,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缩得好小、扛不起半点注目的女孩,抽喘着气也要替芙拉达说话。
    他需要双手撑着桌子,彷彿病人才是他,而麦雅的话语再次倾注了他。连碧娜也终于闭上嘴,对麦雅的胆量投以难以置信的眼光,然后随即沉下脸来,像在审慎考虑什么事。
    这堂课以麦雅连连为自己带来不愉快道歉收场。她站起身匆匆离开,而欧文没有半刻犹豫便追随在后。
    他追到客厅外的玄关,冷风立刻蛮横地撕扯他外露的肌肤,却无法浇熄他心里的火热。他抓住麦雅,然而却在麦雅惊惧地转身看着他时,他却哑口无言。最后欧文只能放手,温柔又恳切地说声:「以后不要再随便道歉。」然后呆愣地看麦雅茫然失措地点点头,目送她上楼。
    欧文待在原地直到心情平復,才回到那间许久没回去、麦雅帮他布置得满是绿意的房间。
    窗台上的盆栽依然油绿绿的一片,容光焕发地舒展身姿。欧文感到惊奇,这些植物没人照顾还活得那么健壮。然后他又瞄到书桌上那张诗,这是他收下麦雅的圣诞礼物时所写下的诗。笔触依然温柔如初,却时隔多日的冷清寂寞。
    霎时歉疚感又油然而生,欧文折起写着短诗的纸,心里叨叨唸着也该回送给麦雅什么。他没来得及去好好审视到底这股愧疚感从何而来,一件更重要的事打断了他,令他不得不停下所有纷乱的思绪,急急忙忙地出门。
    ***
    当欧文看见芙拉达笑吟吟地站在冰淇淋店口迎接他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芙拉达笑得好灿烂,客厅里那种含蓄的喜悦此刻自由地向他奔来,他才一走近,芙拉达几乎是小跳跃的环住他并轻轻摇晃,然后又拉开一些距离,专注而热情地看着他。
    「你来了!」爱在芙拉达双眼里熟成,笑眼一瞇就榨出苹果汁液般甜美的目光,再多凝视几秒,眼神酿成酒,竟也令欧文神怡心醉。尤其她又勾起他的手指,蹭上左耳悄声道:「今天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天真又可爱的模样,恰正像无害惹人疼惜的小动物。
    但她毕竟不是动物,是人。欧文无法想像芙拉达拋下自尊,任人践踏的样子。「是的,我来了。抱歉,让你久等了。」欧文内心五味杂陈,却只能拉起她的手连连亲吻。芙拉达不明白,只是一股脑儿的傻笑,因为这正是她期盼了一上午的事情,她今天特别梳妆打扮的原因。
    「为什么要道歉?我很快乐,今天谁都不准道歉也不准吵架。」
    欧文回声当然,心情纷乱。在碧娜说那些话之前,他的确同芙拉达对今天的祕密约会既期待又快乐,但现在不再一样了。他想不透为什么碧娜要突然在他面前,用分明羞辱的话语来重提芙拉达的过往?碧娜大多时候安静,却不像麦雅是因为想躲藏而不说话,她的安静比较像在盘算。从起初以为不经意冒犯的话语,到后来步步进逼到近乎恶意的态度,这一切都让欧文开始觉得碧娜那些突兀的话都经过深思安排,虽然欧文不清楚缘由,但至少清楚打中箭靶──她总让欧文心烦意乱。
    而他从不在乎芙拉达有什么过去。他自己的过去就足以让人贴上许多标籤,曾因为过于放纵的生活搞坏身体,也曾因狂妄自大而让世界狠狠甩他一巴掌,就此陷入一阵不见天日的低潮期。他后来还是走出来了,归因他乐观的本质,也归因家人给予他取之不竭的爱,然而他现在的快乐却不再是儿时那种轻飘飘似的天真,而是受过忧鬱淘洗下沉重的释怀。是有真实感的快乐。
    他珍惜他现在的快乐自在,坚信无论好坏的过往都已化为尘土,成为今日的养分,因此他从不在乎芙拉达有什么样的过去,重要的是他认识当下美好的芙拉达,每个当下都将是未来的春泥,在各自的回忆里萌生出独特的花。
    只是麦雅那句「芙拉达有段时间受了很多苦」,还是令他在意。他想知道天空一样蔚蓝的芙拉达是否深藏什么他不知道的风暴雷雨?
    是否在他面前用对待过往情人的心态,以讨好、惴惴不安,甚至丢弃尊严的方式来试图抓住他的心?
    ……摇尾乞怜、要死要活地要爱情,不屑正餐,偏只要菜渣烂肉……
    他厌倦碧娜的话,更厌倦这些话的确对他產生效果。
    他忍不住给芙拉达一个深情的拥抱,唯有紧紧抱住当下温暖坚实的身躯,他才能暂时化开浓重的忧愁烦乱。
    这家冰淇淋店离诗人爱蜜莉?金森的故居不过十分鐘的路程,芙拉达说上次来这里买冰时就好希望欧文在身边。柳橙汁一样的墙面环绕,脚下踏着黑白格子花样的地面,有别于外头的鬱鬱蓝蓝,里头洋溢着向日葵般的活泼朝气。芙拉达坐在欧文对面一会儿吱吱喳喳的像快乐的麻雀,一会儿温驯安静的像隻害羞的鸽子,就连嘮叨欧文别光顾着听、冰都要融化了的模样,也莫名柔软得好听。
    他们在家时,芙拉达也常常拉着他在楼梯下的小圆桌,面对面吃她做的派。只是那时两人的关係仍止步于老师和学生,而现在虽然没正式对外说明,明朗的心意却也尽在不言中。从前在家必须刻意营造两人的小世界,现在就算旁边熙熙攘攘,两人自能活在彼此的眼中。
    看着芙拉达挖了一大匙冰淇淋入口,欧文忍不住笑着回:「整碗给你,我只吃一口。」
    芙拉达因为含太大口冰而抚着发酸的脸颊,困惑地挑起眉。然后欧文微微起身,穿越桌子极其轻柔地覆上唇。他礼貌的以亲吻叩门,而芙拉达也顺从地打开唇齿,由着欧文深入舌头既温柔又霸道地夺走他唯一想要的「那一口」。
    一口冰冰凉凉的浓情蜜意。对于隔壁桌的小男孩和小女孩,这个场景却火热的令他们频频张望,交头接耳地嘻笑。
    吃完冰后,两人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上间晃,天气虽阴鬱却也不算太糟,两人走久了甚至还热了起来。因为他们几乎每走十步就要抱一下,每走二十步就要亲一下,转过一个街角就迫不及待弯进巷子或某棵大树下拥吻缠绵。然后芙拉达会红着脸拉着他的手走在前头,天南地北地聊直到下一刻索吻或耳鬓廝磨。
    他们走到公园,芙拉达站在长椅上,双手插在口袋里昂着下巴看着他,那副淘气的模样又让欧文想起芙拉达的母亲,那个站在鞦韆上、耳戴梔子、跋扈得迷人的女人。
    「芙拉达,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问,只是不知道怎么问比较恰当……」
    「就问吧,我尽可能如实回答。」芙拉达顽皮地答道。
    「关于你的母亲……」
    「嗯哼。」芙拉达跳下长椅,语气依然轻扬。
    「有时候你会提起你的母亲……你每次谈起她都好开心。我想她是个温柔又慈爱的人,白天会弹琴给你听,带你跳舞,晚上唸诗哄你睡觉,又会烘培许多甜点给你,噢,我想她也是个坚强的女人,她把老屋子重新整顿,像楼梯间那尊天使一样守护你们……啊,还有花,麦雅说她喜欢花。」
    「除了百合。」芙拉达绕着公园的喷泉,回头补了一句。
    「百合?为什么偏偏是百合?」
    芙拉达沉默半晌,才背对着他淡淡答道:「百合是猫的毒药。妈妈的猫就是这样死的,碧娜因为这件事伤心了好久……。」
    芙拉达步伐慢了下来。
    「我很好奇你的母亲……后来去哪了呢?」
    「猫死的同一年,妈妈离开了……我们偶尔还会见面,只是不知道她搬去哪,她从来不愿说。」
    原来三胞胎的母亲活着。打从听到关于屋子里的古怪传闻,加上传闻指向三胞胎下落不明的母亲,以及未明朗的怪声事件,这件事就一直悬在欧文心上。欧文心想,原来晚上的古怪声响真的是听错了。心里一阵轻松,但旋即因为芙拉达的沉默而难过。
    如果凡人装上翅膀,走起路来大概就是芙拉达那样,无法飞只能尽量轻快地走,佯装自己在飞。她不经意谈起母亲时总是兴致高昂、满心爱慕,就连谈起她的离开也尽可能不带抱怨或半点哀伤。
    哀伤,任何正常人都会经歷的情绪。欧文霎时意识到这件事,他懊恼着怎么以前就没有想过?一昧贪图她的快乐无忧,却从未想过──芙拉达太过快乐了。
    「那间书房……也是她的吗?」欧文亦步亦趋跟在芙拉达后面,两人就这样缓缓绕着喷泉走。「我一直在猜,那里有些女人的衣饰,摆设也像外头你母亲布置的那样。书和唱片也是,那不是你或碧娜还是麦雅会看的。」
    「你这个爱尔兰人什么都知道。」
    「碧娜和麦雅都不知道的暗房,她一定特别喜欢你。」
    「这是我们的秘密,她很公平的,每个人都有秘密。别想从我这里打探碧娜和麦雅的,我什么都不会说!」芙拉达摇摇手指,调笑道:「我开玩笑的,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秘密……。」
    「你很思念她吗?」
    芙拉达缓下脚步,但很快又继续往前走。「她有新家庭了,我有个弟弟了。」
    「你思念她。」
    「我只看过照片,但他真的好可爱。」
    「否则你不会常提起她,也不会保持她离开时书房的样子,」欧文想起书房里,菸灰缸冷却的馀跡,想起椅子上打包好却没带走的书、遗落的手套、主人无心整理的书柜任自凌乱,可是暗房的床铺却是乾净的……「你常一个人躲在那里吗?这是为什么我只能看见你快乐的样子吗?……你的眼泪都藏在那里吗?」
    欧文特别转了弯,往反方向绕,恍神的芙拉达迎面撞上。
    「我爱你的快乐,芙拉达,但我也很愿意爱你的悲伤。因为这就是你,就像我一样,不完美但真实。我可没期待我会爱上一个完美的人。」
    毫无准备的四目触及,有一瞬间芙拉达似乎抿着嘴就要哭出来,但眨眼间,他撇个嘴又露出一贯的淘气神色。
    「你刚在对我告白吗?」芙拉达云淡风轻地丢出这句话,她又跳上长椅,瞅着他。
    欧文仰头看他,深深凝视着他。芙拉达同样回以微笑,而这使欧文突然意识到,打从第一天他踏进这个家门,这个微笑就从未休息过。在这个女孩活生生、残喘着笑容前,连屋里那尊已有百年歷史的天使铜铸像、那象徵保卫家庭的光亮也黯然失色。安上灯泡的是那女人,但每晚尽忠点亮的人是她,傻子芙拉达。
    这隻梔子花少女眼里的小鹿,爱蜜莉诗中使他弯腰使他闭眼的风和闪电……不管哪个环节出了错,欧文坚信,他都不该配上碧娜口中的菜渣烂肉。
    她值得一份真挚的爱,值得一句庄重而情深的话语。
    胸怀一股柔情涌上,他呼唤芙拉达。
    「嗯?」
    他再呼唤一次他的名字,语气更沉更深。
    「我在听。」
    一口结冻似的白烟吐出,烟雾里的话语轻飘飘的,却比天空更重。连天也无法像此刻这样倾覆他们。
    「我爱你。」
    芙拉达起先凝滞不动,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嘴角慢慢地、浅浅地勾起,最后咧出一道弯弯白牙,一下低头傻笑一下又看向天空。
    欧文牵起她的手,把她拉下长椅,芙拉达柔顺地把头埋入欧文的颈窝。有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欧文可以听见颈窝传来闷闷、浅浅的抽噎声。他们彼此依偎,若有似无的吻掺在廝磨中,像幼兽舔拭对方的毛发,安静却亲暱无比。
    ***
    深夜,暗房灰墙上阴影晃动,情爱在纯白的床上蔓延浸湿了一片。肉体相合的声音沉闷而急促,两人都无法自拔地放荡在彼此肉体中,为到达快乐的巔峰而煎熬不已。
    「欧文……欧──」一计撞击,芙拉达忍不住放纵呻吟。两人皆承受慾火的折磨。
    欧文抬起芙拉达的腿。浑圆饱满的大腿汗珠密布,埋在两腿中间那该被肉体好好遮掩住的禁地,此刻一览无遗崭露它张狂的一面──丰满、柔软、湿润,夹着如棍的肉体,承受来回捣搅带来的欢愉、痛苦、热情、寂寞、贪欲……通通在失去意识的瞬间转化成丰沛的收穫,它接纳所有的欧文,而欧文也同样在瞬间因它的包覆而快意畅心。
    欧文的体力几乎耗尽,他粗喘着气,舌头才刚放过身底下的人,小情人那双乘载着爱慕的双眼却不放过他。
    「我也爱你。欧文……我爱你……」
    心一阵动盪失重,神魂直直坠落。欧文提起那双已烧红的大腿,再次奋力撞击令他销魂蚀骨的通道,紧紧抱着她任一波又一波潮水将他们拖引至深处,直至白浊热浪喷射而出。
    当欧文回过神时,已把怀里的女孩搞得像蒸煮的鱼,软烂无力地躺在滚烫的锅上,兀自垂死挣扎,气息奄奄。他替累坏的芙拉达清理身体,然后抱着她持续温柔地抚触,直到芙拉达沉沉睡去。
    欧文这才注意到床旁的诗集。那是前几天他随兴从厨房拿来的,就一直忘在暗房里。上回随意挑了几篇唸给芙拉达听,这次他细细翻了翻,突然留意到其中一页,铅笔字跡小小细细的写着:最难得的是,那么多人的酒吧里,他看见我。2016年,于都柏林。
    两年前,都柏林。欧文转头看睡得深沉的芙拉达,心里一抹甜。初次见面那晚,芙拉达亲吻完就晕了过去,她的朋友们扶她上二楼的房间,而他则留在原地不太确定是否要上楼敲敲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女的房门。
    他犹豫太久,隔天早上他上楼时房门却大敞,里头是空的。芙拉达离开了。他没想到对这段记忆看似漫不经心的芙拉达,原来当时她也有感觉,还在诗集留下心情。两年的时间足以重新拼凑记忆,重组的过程中有些遗落了,有些则压在最底层,有些甚至是根本没发生过的,等待某个情绪动盪,记忆再度重新排列成全新面貌。
    好像芙拉达,暗巷里的记忆已模糊不清;又好像欧文,只能从芙拉达的回忆和不断对话,顺着心里的感觉往回走向记忆深处,才能摸索出当时两人相遇的回忆。
    芙拉达记性差,他们共有的回忆中就是少了其中一块。但欧文想,至少写下来的东西不会变动也不会骗人。他忍不住又捏捏她的鼻头,轻语:「还好你写下来了。」
    如同他曾和芙拉达说的,过去怎么重组不重要,顺序情节是否准确地被记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此刻在一起,这回他已预备好认认真真地把这些刻在心上。过去忘记的没关係,但被记录下来也弥足珍贵。
    欧文想洗个澡,顺道去厨房吃点饼乾看一会儿书再就寝。才心满意足拿着诗集走出房门,然后眼前厨房的景象浇了他一桶冰水──冷风如水流淌在厨房里,窗帘翻飞,通往后院的那扇落地窗,又莫名地敞开。
    ***
    欧文战战兢兢地走近敞开的落地窗,拨开窗帘往外探。夜色清凉,风声呜咽,他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寒风令他哆嗦。圣诞灯串只围绕在屋子附近,若往右就是灯光莹莹的花园,若往左就是一片萧瑟幽暗的大树区。
    阵阵枝枒摩擦声从左传来,沙沙声响彷彿在暗示他,往这里来、往这里来……。
    欧文突然明白为什么传说中海上旅人总会被海妖的歌声所魅惑,明知死路一条,却仍昏昧心智往之奔去。欧文现在就是如此。恐惧,却禁不住这股神秘力量的引诱。
    他节节舒展手指然后握拳,往左边走去。大树附近的花房发出幽微灯光,是这片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暗夜中,唯一让人宽心的灯塔。花房门没关好,轻轻一推就打开。是麦雅吗?可是左右张望并没有其他人。欧文有些意外心细的麦雅会忘了关上门,任由冷风侵袭他心爱的盆栽。
    虽然冷风浸灌,但花房仍宜人舒心。绿水悠悠荡荡地环绕他,他彷彿可以看见麦雅在绿水一方,恬静地、专注地照顾她的珍宝。他不禁拨开冉冉垂落的枝条,往里头走,停在茶花前。他想起是麦雅拯救了这株茶花,这个善良又害羞的人……欧文想,不,她比他想像中勇敢,她今天替芙拉达说话的样子太好看了。沉思中好像又看见麦雅端着酢酱草,一双眼溶溶荡荡地凝望着他……。
    背后的门悄悄关上。直到风呼啸撞击使他回神,等他回过头看向花房外,浑身血液瞬间凝结,他的脸色刷地惨白──
    外头不远鞦韆上,朦朦胧胧的夜色中,一缕幽灵背对着花房,仰头看着大树。
    是祂吗?是那个碧娜未竟话语中的神祕客吗?是传闻中吓坏许多访客的幽影吗?
    终究不是听错,那两晚闹得他心神不寧的诡异脚步声都是真的吗?
    欧文赶紧定神,站稳发软的身躯。正面迎击反而让恐惧消散,再也没有什么比无边想像更糟。他走到花房门口,仔细察看,却发现原以为的幽影越看越真实,白色影子变成浅色睡衣,原以为张狂乱舞的头发是鬈曲短发。幽影走往鞦韆,缓缓坐下。
    欧文瞇眼细看,然后惊讶地叹了一口气。是麦雅。
    她的双眼无神空洞,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脸色几乎和身上的睡衣一样苍白。
    欧文赶紧转动门锁,却发现门从外面上锁了。心里又一阵战慄。他看着麦雅呆滞的脸庞,心想着她大概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大力拍打花房门口,喊着麦雅的名字,麦雅却无动于衷,像尊蜡像盯着前方。就在欧文几乎要破窗而出,麦雅终于惊醒了过来。无神的双眼瞬间漫上惊骇,不辨真实与梦境般茫然失措地左顾右盼。然后,她终于看见被锁在花房里,急切呼喊她的欧文。
    起初她迟疑,然后立即跳起来,每一小步渐渐併成一大步,踉踉蹌蹌地向花房奔过来,拿出钥匙替他开门。
    「我做了什么?」一开门,麦雅就脱口而出,她满眼惊惧,「我又做了什么?」
    她还来不及嚥下气,才往前踏一步就虚软无力地倒在欧文怀里,失去意识。
    一切发生得太快,欧文霎时也六神无主,只能频频唤着麦雅的名字。所幸她又睁开双眼,只是过于疲惫的身躯频频发抖,额头发烫。
    「我的老天……麦雅你会梦游……」
    欧文赶紧打横抱起麦雅,他力气本来就大,麦雅又瘦弱,抱她回阁楼的房间并不是难事。上了二楼经过碧娜的房间时,欧文留意到房门底缝仍是亮的,但他没时间顾虑太多,只想赶快带麦雅回房。
    这是他第一次进到麦雅的房间,这里与花房截然不同,幽暗、狭小又瀰漫着潮湿霉味。培育花房的人,自己的房间却连荒烟漫草都形容不上,就是一滩寂静的死水。
    房里的摆设少,杂物倒很多。角落堆着未开封的纸箱,有些註记着「芙拉达」,有些註记着「碧娜」。上面堆叠几双显然是芙拉达的靴子和一面雕花梳妆镜。高尔夫球桿、露营用品、玩具弓和斑剥的穿衣镜、少了灯泡的檯灯……一堆不是麦雅的杂物占用了三分之一的房间。
    书桌上堆满书籍,和三胞胎母亲的书房一样,杂乱无章地塞在一块儿。横樑上蜘蛛隐身于幽暗角落,冷冷地窥视欧文这个不速之客。
    麦雅的衣物不多,寥寥且凌乱地放在床角和掛在椅背上。欧文轻柔地将麦雅放倒,然后想起芙拉达说过她房里有药。才稍稍离开床沿,一隻虚软的手拉住他。欧文回头,触及的双眼令他心里一阵抽痛。
    麦雅勉强撑开眼皮,脸因痛苦纠结,泪光闪烁。泛白的唇无声呢喃,想说的话那么多,却虚弱得一句都说不出口。
    「我只是要去拿药。」欧文回应麦雅没说出口的担忧,「我会回来。」
    他轻拂麦雅的额头,手才一触上,麦雅就闭上双眼,手缓缓松开。十足的信任又让欧文感到胸口一紧。
    欧文很快地从芙拉达房里找出感冒药。回到阁楼时,麦雅几乎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同时就微微睁开双眼,却没半点起床的力气。欧文扶起昏昏沉沉的麦雅,哄着他吃下药。麦雅躺在他怀里,勉强含入药,却怎么也嚥不下去。
    「吃完药就可以睡了,麦雅。」欧文温柔地劝慰。麦雅有气无力地眨眨眼,目光离不开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欧文心一横,含了一口水,扣住麦雅的下巴,覆上唇。为了强迫她吞下药,也为了打断这令他心里莫名骚乱的凝视。
    麦雅闭眼仰着头,皱紧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她缓缓嚥下了药。她用她仅有的力气,抓着欧文的衣衫。第一次,两人这么亲暱地依偎。
    欧文就这样抱着直到麦雅出汗。他替她擦去汗水,直到麦雅呼吸沉稳绵长,他才安心离开床沿。麦雅脸上的红潮仍未退,纯净的睡顏下不知道是否仍迷失在无止尽的漫游。欧文凝视半晌,猛然别开头,这时才能好好环顾这个显然疏于打理的房间。
    他从中间的窗户看出去,雾濛濛的夜空如黑毯,稀稀疏疏缝上了几颗星星。往下望可以看见屋子延伸至入口的走道,旁边矮灌木上反而繁星点点,那是先前芙拉达和他在打闹中绕上的灯串,彷彿把他们的笑语也一併缠上了,静默的热闹。
    书桌上大部分是关于花卉植物的书籍,墙上贴满一张张手绘的茎干枝叶图、各类雀鸟图,插图旁有细小的详细註解。桌上一本笔记本打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关于园艺的工作纪录。欧文随意翻了翻,每页分别记录着不一样的植物。他意外翻到一张照片。又是那个女人,三胞胎的母亲。
    只是这张照片里的女人不再飞扬跋扈,深棕色的短发变成柔顺的长发,侧绑成长辫,她穿着一袭素雅的长袍,恬静地坐在二楼书墙环绕的躺椅上,一隻手搭在腿上,一隻手抚摸身旁的黑猫。原本饱满精神的脸蛋变得严肃拘谨。
    他直觉地往背后翻,果然又是短短几行爱蜜莉的抄写诗:「美好是怀着祕密的沼泽,直到我们遇见蛇……。哈娃,2012年,失去的夏天」
    六年前的记述……欧文想起三胞胎的母亲是六年前离开,同年猫意外过世,他想这里指的「失去」大概就是指猫的逝世。
    欧文夹回照片,页面上百合的素描倏地吸引了欧文。原本细细小小的字跡在这页却突然转为粗野奔狂,笔力之大甚至将纸面撕出坑坑巴巴的洞。一行斗大的红色笔跡令欧文心惊:什么时候才可以停下来?我做了什么?
    床铺传来低吟,欧文转过头,麦雅又皱紧眉头,嘴角不安地抽蓄。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嘘声安慰。拇指拂过焦躁不安的嘴唇,彷彿得到解药般,它再度平息下来。然而焦躁不安却顺着拇指爬上欧文的胸口。
    他想起芙拉达曾说道,猫是因误食百合而死。而百合插图旁那句自责的语句让他禁不住猜想,是否猫的死亡和麦雅有关?
    麦雅梦游多久了?她梦游时都一直去那棵大树下吗?冬天里的深夜那么冷,难怪她会生病……欧文持续抚摸麦雅的额头,顺着发流往后梳理。
    为什么是那棵大树?这一切和他总是莫名的悲伤有关吗?
    「你到底藏着多少心事?麦雅……」
    这片怀着祕密的沼泽,欧文不知道自己何时踏入,因为当他意识过来时,他已逐渐沉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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