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末秋初,岑河水涨,齐国要沿岑河攻入,只能逆流而行;若不是对岑河上的守备有着足够的把握,冯皓如何敢这样铤而走险?

    鸿宾怔怔地道:“您是说……”

    “将军!斥候回来了!”身旁当值的士兵望见了人影,大声道。

    树林中惊飞起一群鸟雀,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奔了过来,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终于气力不支地倒了下来。

    “将军……重梨镇上已无人了……他们、他们可能出来了!”那斥候说一句话,喉咙间就冒出一股血泡,两眼翻着白,手指却探入怀中,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我回来的时候,碰上了越人……”

    当值的士兵走上前,在战友面前单膝跪下,顺着他的手抓住了他怀中的那一卷纸张样的东西,低声道:“放心吧。”

    那斥候闭上了眼。

    士兵将那东西掏出来,回身道:“殿下,是一张舆图!”

    一张旧的舆图。

    上面还有楚国、范国、夏国,和南吴。

    在南吴四郡的范围上,用朱笔描了个重重的鲜艳的圈。

    徐敛眉的手握紧了腰间的剑,很久,很久。

    一千人马已集结过来,密密匝匝的丛林间,他们的身后是倒下的八百伤兵,他们的身前是沉默的世子。

    世子的剑底是一张被划烂的舆图,那舆图散碎成无数片,沾着泥泞挂在树枝之间,天边有群鸦飞过,枯燥的叫声将黄昏的大幕渐而拉下。

    “日落时分,”世子长剑挥出,直指东方,声音沉得可怕,“突围。”

    ***

    八月初三黄昏,徐与东泽交界的重梨镇外十八里,流玉岗上,一千徐兵与诸国两万联军猝然相接,杀敌五千,推进数十里至涣城之下。

    涣城守将易初率两万守军与两万援军倾巢而出,出其不意剿灭联军大半,齐将冯皓、越将卢放仓皇东窜逃入东泽地界,易将军乘胜收复失地,直追穷寇。

    而涣城之下,那一千徐兵,已全数阵亡。

    第43章

    第43章——残梦影

    到八月十四,柳斜桥才终于平定了岑都的内乱。

    奉明殿已彻底烧毁,只留下那被烧得焦黑的白石台阶,一层层往上,引人走到那断壁残垣去。远处是阴沉的天空,将将似有一场秋雨。

    徐公由人搀扶着一步步走了上来,废墟的影里,男人仍旧是一身落拓青衫,已垂手等候在此。

    徐公挥挥手屏退左右,男人便沉默上前扶住了他。

    徐公没有推拒,相反,他直截地转过头来打量柳斜桥。

    这是一种倨傲的王者态度,即使他只是个残废而无力的老人,即使他不久前才被眼前的男人从火海中救下,但徐公仍然可以这样理所当然而毫无顾忌地审视着他。

    从这方面来说,徐敛眉是极像她父亲的。

    柳斜桥微微低头,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锋锐的线。高空上秋风掠过,吹起他鬓边的发,苍白的容色上,一双眸子清澈如琥珀。

    “你同燕侣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徐公开口。

    “是。”柳斜桥回答。

    徐公又道:“你是南吴先王的三儿子,那么,我曾见过你的,是不是?”

    “是。”

    徐公又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看似卑微怯懦,实际却绵里藏针,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都绝不会激动一下。

    要经过怎样的历练,才能让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变成如此宠辱不惊的模样?

    “所以你毕竟是个外人。”徐公道,“我想,阿敛也是这样想的。”

    柳斜桥将嘴唇抿得更紧,在听见“阿敛”二字的刹那,他的眼中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罅隙。

    “任何人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东西,都不敢再次地轻易相信。即使你救了她,救了我,救了徐国,这么久以来,她也不愿意对你放下戒备,因为楚国的事,原是你欺骗了她。你懂吗?”

    “我……”柳斜桥开了口,又不知如何措辞,抬起头,对上徐公平静的目光。他忽然意识到,这个老人是宽容着自己的,自己也许可以,也许可以在老人的面前,鼓起勇气,把一切都说清楚。

    “可是我爱她,父君。”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声音极轻,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

    “我已经爱上她了,我自己也没有法子。”

    ***

    长风刮过,徐公沉默地看他许久,末了转过头去,望向岑宫以北的千万重河山。

    “阿敛小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徐公缓缓地道,“但我同她的母亲,总是想让她快乐些,不论她祖父对她如何,我们总是宠着她的。她从她祖父那里学到了骄傲,从我们这里,学到的却是脆弱。”

    柳斜桥低声道:“这世上总没有谁是永远强大的,任何人都有脆弱的时候。”

    “她可能看起来比寻常人都要坚忍一些,但事实上,那就像个泡沫,只消一弹指,便戳破了。”徐公缓缓道,“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全靠心中撑着的一股气,但这股气却太容易消散。每到这样的时候,便只有我去同她说,没有关系的……便是你得不到天下又怎样?爱你的人,都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可是殿下,她是在意的。”柳斜桥笑笑,“父君也许应该想想,她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这话说得有些无礼,徐公一时眯起了眼,却又慢慢地缓了神色。他的眼中浮现出了苍老的悲哀,“你说的是。”他复沉默了很久,才道,“她的祖父并不喜欢我,更不喜欢我的妻子、阿敛的母亲。因为阿敛的母亲出身低贱,更因为……她从始至终,只得了阿敛这一个孩子,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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