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暮去朝来。滚烫的太阳栖息上慵倦的高鲁山,人间朝着白昼倾斜。
    萧缓的初三生活是宁静而又寂寞的,每天独自骑着自行车上下学,一路上只有黑豆欢送和迎接。周末复习完功课,有时陪着外公下下象棋,有时领着黑豆去大堤上追风引蝶。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跨过了一天又一天。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她超常发挥考进了年级前五名。正是早自习时间,教室里不时传来朗朗读书声,初升的太阳照射在教室宽大明亮的玻璃上,一闪一闪,像是镀了一层金粉。班主任朱老师把萧缓叫到办公室,寄以厚望的看着她,眼神充满慈爱。
    “这次模拟考试,你考得很好啊,超出了我的预期!”
    萧缓被老师直白的表扬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谦逊答道,“谢谢老师的夸奖,我会继续努力的!”
    朱老师一脸欣慰的点点头,“也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平日从严,中考坦然。现在你要抛开所有杂念,专心备考,争取在中考中考出好成绩!”
    萧缓面上从容的应答着老师,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前两日和班里同学互签同学录的场景,内心不免惆怅。
    中考来临,她即将离开这所学校,同窗三年的同学也分别在即。她舍不得校园里那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在那里,她偷偷写下一封又一封寄给心上人的爱慕与期许。她舍不得那一张张可爱又生动的脸孔,跟她一同挤在破旧宿舍的小床上,悄悄分享彼此的秘密的方小英,课下辅导她数学的学霸王志东,跟她一样喜欢听任贤齐的歌的陈玉洁,还有班里的开心果刘小文,爱臭美爱跳舞的张欣…正是有了他们,课业繁重而又单调的初三生活才变得有滋有味。
    都说青春不散场,可谁都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过是醉中买梦罢了。人呐,总是越长大越孤单,越走远越迷茫。
    近日里,她尤为担忧外公的身体,赤脚医生开的药方,效果一日不如一日,外公如今瘦的只剩一副皮包骨。那些熬夜刷题的日子里,外公一阵赶一阵的咳嗽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更显得触耳惊心,剧烈得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每每当她端着一杯热水送到外公房里,老人总是用手捂着嘴,满怀歉疚的看着她,“唉…又打扰到你学习了吧!”
    忍下酸涩,她只能回到自己房里继续埋头苦学,并暗自告诉自己,一定要考进平阳高中,那是外公对她的唯一期许。
    2000年黄安县初中参考人数达到了历年最高纪录。自1998年开始,中专和中师毕业后不再包分配,成绩优秀的初中毕业生优先报考高中。为了挤出农门,多少学生在中考这条独木桥上挤得头破血流,却人人不肯轻言放弃。
    凌晨五点,萧缓就从床上爬起来整理考试必备的东西,昨晚果然还是紧张得没能睡着,眼下一片青色。厨房里,昏黄的灯泡映照着外婆忙碌的身影。院子里,外公正佝偻着背,在给她擦拭自行车。
    等她收拾妥当,一碗香气四溢的番茄猪肝面被外婆端到桌前。
    “快趁热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参加考试!”外婆牵起围裙擦完手,走过去察看她的书包,“东西都整理仔细了么?可不能三心二意!”
    萧缓一边大口吸面,一边囫囵不清的回答,“我晓得哩,都整理仔细了!”咽下嘴里的食物,抬起头对着外婆甜甜的笑,“家家,您做的面咋个这么香哩!”
    老人笑得满脸褶子,“多吃点儿,锅里还有呐!”
    吃饱喝足,萧缓背上书包,外公站在大门口,拍了拍她的脑袋,“骑慢点儿,路上注意安全!”
    萧缓郑重的点点头,在黑豆欢快的叫喊声中,跨上自行车便往县城里分配的考场而去。
    夜已经带着疲惫的星星悄悄撤离了,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淡蓝色的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萧缓蹬着自行车,清新甜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由深深嗅了一大口,一脸满足,美好的一天开始啦…
    那一年平阳高中的录取分数线是530分,萧缓以563分的优秀成绩考入了理想中的高中。当加盖了平阳高中招办公章的录取通知书寄送到家里,外公戴上老花镜,眯起眼睛翻来覆去地看着外孙女儿的录取通知书,好像手里捧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件稀罕的宝物。
    这几日林云村洋溢着一片喜气,因为萧缓中考总分排名全县第一,成了黄安县的中考状元。虽然村里也有不少学子金榜题名,譬如李春雷,但从来没有出过中考或高考状元。萧缓开创了村里的历史,成了全村人的骄傲。
    萧缓家里更是喜上加喜。一大早,外公和外婆便忙活着生炉起火、烧水、杀鸡,打扫卫生,整理闲置的床铺,原来是女儿女婿带着外孙一同回来了。
    满面春风的萧汉民刚走到村口,便点燃了一封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引得乡邻三五成群的围拢过来。穿着光鲜亮丽的李珍梅提着一大包喜糖,见人就发,眉开眼笑。众人纷纷向他们道喜,对萧缓赞不绝口。萧石顾不上热闹,一路兴致冲冲的跑回家,一把抱住迎面而来的姐姐,“姐,才一年不见,你咋变得这么牛!”
    原来都快一年了,萧缓心下顿时酸涩难忍,一边用力搂住已然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弟弟,一边悄悄的抹眼泪。
    等到萧汉民和李珍梅走进家门,萧缓看着有些陌生的父母,突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一时踌躇不敢上前。
    李珍梅也细细打量着近一年不见的女儿,好似长开了些,面上白净了不少,人也清瘦了许多,更显弱不禁风了…霎时双眼含泪,朝她伸出了双手,“缓缓!”
    萧缓心下一颤,飞扑进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
    从厨房匆匆赶来的外婆,先是一怔,而后掏出手帕按着眼角,笑着打趣外孙女儿,“你个妮子,做啥子哭得这么伤心?莫不是在向你妈状告我这老太婆亏待了你不成!”
    萧汉民连忙走上前,握住老人的手,面带感激之情,“妈,这一年来让您和咱爸受苦受累了!”
    “又不是三岁的小娃,哪里来的苦和累哩!”外婆一向表情刻板、嘴硬心软,此刻却是慈眉善目,“缓缓乖着哩!要不咋个能考上状元!”
    萧汉民连连点头应是。李珍梅拥着女儿的肩膀,走到自己的老母亲跟前,声音哽咽,“妈,您和爸身体还好么!女儿不孝,时隔一年才回来看望二老!”
    老人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闺女,只见她身穿浅色短袖衬衣,搭配蓝色稠质半身裙,脚上穿着一双米白色的浅口皮鞋,头发蓬松柔软的披散在身后,又好看又显年轻。不由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拢着女儿的秀发,“都好着哩!看看,还是那城里的水土养人!”
    李珍梅脸色羞赧,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倒是旁边的萧石先开了口,“我觉得还是咱村里好,那城里虽然繁华热闹,但不自在,哪里比得上咱们这里的天高水阔!”
    “你那不自在是自找的,如果你能向你姐姐这样优秀,我犯得着成天逼着你学习么?”李珍梅没好气地打击儿子。
    萧缓连忙帮着弟弟说话,“小石还是长进了不少,现下都能出口成章呢!”
    “还是我姐最好!”萧石跳起来箍住姐姐,勒得萧缓连连怪叫,逗得外婆和父母哈哈大笑。
    “都站在门口做啥子,快进屋吧!”外公正端着一盆脏水从父母以前住的卧房出来。
    萧汉民急忙上前接过老丈人手里的水盆和抹布,“爸,咋个能让您收拾!”转头又朝萧石喊道,“快扶爹爹去堂屋里歇息,莫累坏了身子!”
    晚上,一大家子人围坐一堂,萧汉民陪着老丈人喝着小酒,李珍梅忙着给老母亲和女儿夹菜,萧石下边埋头吃饭,一边时不时的跟姐姐汇报他在城里的所见所闻,黑豆趴在桌子下啃着鸡骨头。昏黄的灯光下,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萧缓感受到了久违的切切实实的幸福。
    夜深了,家人相继歇下。她趴在床上,打开手电筒,就着微弱的灯光给李春雷写信。信里不仅高调炫耀了一番自己中考的优秀战绩,还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如今我才晓得,爹爹家家的幸福是儿孙满堂,我爸的幸福是满城风光,妈妈的幸福是大富大贵,我弟则是自由自在。而我,只想陪着这些人,守着那些旧物,数尽一段平凡的岁月。
    我想,你的幸福肯定是国泰民安!
    莫要取笑我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你尽管去守卫国家,我只好来守护小家!”
    然而,生活总是不尽人愿…
    几天过后,萧缓还是依依不舍的送别了父母和弟弟。原本他们此次回来的主要目的,一方面是看望年迈的父母,另一方面就是来接萧缓进城的。但是萧缓坚持要继续留在村里,她还想再多陪外公外婆两个月。或许是放心不下两位孤苦无依的老人,也或许是她本身就抵触那个像鸟笼一样的城市。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后来才明白,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早一点,晚一点…当下的每一个选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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