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闻言,哭笑不得。

    周季童这回按捺不住了,“明月行了,母亲让你与广平对弈一局,便过去陪她看戏,我瞧你们这局势一时半会儿谁都赢不了谁,干脆平局吧。”

    李宸回头,看向周季童。

    周季童迎着李宸的视线,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大哥哥对着小妹妹般的语重心长:“听话,别让我母亲久等了。”

    李宸在亲人面前吃软不吃硬,看着周季童的模样,抿了抿唇,终于作罢。

    她站了起来,笑着跟宋璟说道:“我得走了,但我总觉得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宋璟站了起来,笑得温文儒雅,却没有搭话。

    周季童:“……”再见面个头,他一点都不想他们再见面!

    李宸似笑非笑地瞥了自家表兄一眼,然后走出去,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回头。

    只见一身月牙白衣衫的宋璟玉树临风般站在书阁门前,脸上的笑容敛去,整个人透着一股冷清禁欲的感觉。

    她第一次觉得大唐选官的标准就是为了宋璟这样的人而设的,身言书判,长得俊俏的男人在仕途上总会顺畅一点。

    李宸毫不吝啬地朝宋璟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科举之后,我去梅庄找你玩。”

    宋璟心中苦笑,脸上却笑着说道:“宋璟随时恭候大驾。”

    李宸得到对方的回应,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前脚才走,后脚宋璟的笑容就收了起来。

    他觉得有点头疼。

    周季童伸手拍了拍宋璟的肩膀,“我先前便与你说过,明月因是家中最小,家中父母兄姐都宠着她,因此便随心所欲惯了。家里人也不会随她胡闹,适才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璟双手背负在后,看着卷在清风中的花瓣,微微笑着说道:“我不会放在心上,他约莫是一时新鲜,过一阵子大概就好了。”

    周季童抬手揉了揉额头,笑着叹息,“但愿吧。”

    如果不是一时新鲜,是真的有那样的想法呢?周季童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永昌小表妹从小就与旁人不同,喜欢的东西稀奇古怪,不到四岁的时候想要种茶树,于是舅父就给她拨了一个不羡园,喜欢收集笔洗,于是舅父就找来各种各样进贡的珍贵材料给她雕琢笔洗……从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周季童如今只担心这个天之骄女看上了宋璟,说不定要碰钉子。

    到时候,都不知道会惹出多少事情来。

    宋璟回头看向周季童,笑着说道:“你好似十分忧心。”

    周季童:“她被家里人惯得简直是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如今一头热说要关心你的终身大事,我能不忧心吗?”

    宋璟闻言,却十分淡定,“你且放宽心,有的事情并不是你忧心便能解决的。”

    周季童闻言,哭笑不得:“我说广平,你是天生不晓得什么叫着急吗?”

    他就不相信宋璟对所谓明月的身份一点怀疑都没有,什么小郎君,分明就是个长得花容月貌的少女,贪玩穿了一身男装,却丝毫不掩身上娇美清贵之气。他的母亲是长公主,能有几个表妹能让他这么哄着宠着的?如果宋璟什么都看不出来,周季童打算请御医来帮他看看眼睛。

    宋璟背着双手,不紧不慢地下了台阶,笑道:“我哪里是天生不晓得什么叫着急,这其实都是装的。心里没底或是有事情摸不准的时候,着急也没用,便端出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来,看着是淡定了,自己心里好像也有点底。反正着急也没用,拖上一拖,说不定还能想出个什么好法子来解决事情。”

    周季童听到这么一番理论,觉得十分新鲜,好奇问道:“那你如今想到什么法子了吗?”

    宋璟面无表情,“并没有。”

    周季童:“……”

    所以说了半天,其实就是装出样子来忽悠人的?

    李宸去周府看戏的厢房里见过临川公主,又与姑母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说要先回太平公主府了。临川公主倒也没留她,只是临别之时,忍不住问了一下:“你去见了宋璟,觉得他好吗?”

    李宸闻言,弯着大眼睛,笑着说道:“挺好的,我等着他科举高中。”

    临川公主扬了扬眉,有些不明所以。

    李宸笑容可掬,“若是他科举高中,我便招他当我的驸马。”

    临川公主:“……”

    李宸似乎是嫌自己语不惊人,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届时父亲不同意,姑母可得帮帮我。”

    临川公主揉了揉额角,有气无力:“等他中了科举之后,你父亲还没将你出降的事情定下来再说。”

    “父亲向来疼我,一定不会舍得逼我。他要是逼我,我便哭给他看。”李治什么都不怕,就怕委屈了女儿。不论是太平还是李宸,他向来是看到她们委屈难过的模样,便心疼到不行,要是李宸真哭给他看,估摸着他比李宸还想哭。

    临川公主淡瞥了李宸一眼,脸上虽然带笑,语气却十分笃定:“你父亲是疼你,巴不得将天下都捧来给你,但若是你任性胡闹,他也不见得会随你。”

    李宸笑着反驳,“父亲才不会觉得我是任性胡闹呢。”

    临川公主只笑不语。

    她和眼前的少女都很清楚明白:李治不止是一个父亲,他还是一个帝王。

    永昌公主在太平公主府住了一段时间,在次月初一的时候,永昌公主便与太平公主一同回了宫中。

    太平公主是回去向父母请安问好,而永昌公主自然是放完风,要回宫里去了。

    李治和武则天一同在清宁宫里,李宸正在跟父母说自己在公主府里的新鲜事,什么都说了,就是漏了那天她去公主府的时候,遇到武承嗣的族弟对她出言不逊的事情来。

    太平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于是直接说道:“阿妹顾念阿娘,只报喜不报忧。”

    武则天一怔,看向太平,“怎么说?”

    “阿妹从英国公府回公主府的路上,曾经遇见周国公的族弟,周国公的族弟武殊恒好大的口气,竟敢挡在阿妹的轿前,说她目中无人。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了外祖父的祖荫,竟也敢对皇家公主如此无礼!”

    太平的话说的一点也不客气,因为本来就是这个道理。

    李治闻言,眉头微皱。

    武则天目光一沉,看向李宸,“当真?”

    李宸迎着母亲的视线,点头。

    武则天神情十分震怒,说道:“岂有此理,无知小儿,竟敢仗势在外面横行霸道。”说着,她一脸愧色地向李治说道:“主上,妾对侄儿等管教不力,望主上责罚。”

    李治望着自个儿的皇后,又看向李宸,李宸睁着大眼睛看他。

    这事情,李治早就晓得,武则天大概也是心中有数的,都等着她们姐妹回来告状的一天呢。

    公主外出,无论是私访还是明访,见了什么人遇到什么事,都会有人汇报。更何况,那天武殊恒的事情说起来,也不能算是小事。

    ☆、第099章 :有匪君子(二)

    李治笑了笑,语气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徐声说道:“皇后长居宫中,并不知家中侄儿在外横行之事,何罪之有?”

    武则天心头微微一颤,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主上,他们都是武家后人,承蒙主上恩宠,追封媚娘的父亲为周国公,并令武家的子孙可以继承爵位。如今武家子弟衣食无忧,不思量为主上尽忠,却仗着皇恩在外横行。这些,都是媚娘对他们过于放心,疏于管教之过。”

    李治闻言,脸上神情十分和颜悦色,“既然皇后觉得他们疏于管教,那该如何是好?”

    李宸见到这种阵仗,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父亲在子女和武则天跟前,向来都是不摆什么帝王架子的,除非有外人在,否则都会称呼母亲的闺名媚娘。

    武则天在必要的时候,对任何人都能狠得下心,李宸只听到母亲说要罢免武承嗣如今的官职,而她对娘家之人管教不严,也应当受到责罚,向李治自请去感业寺念经礼佛三个月。

    李治见状,满意了,喟叹着说道:“媚娘啊,你我夫妻多年,我又怎会不晓得你的性子。武承嗣既然是你从岭南召回的,我又怎能因他一时糊涂的过错而将他的爵位官职罢免,而你又何过之有,怎能受他牵连?这样吧,武承嗣虽然对族弟管教不严,但武殊恒也不晓得永昌的真实身份,虽然横行霸道,但对皇家公主无礼却是无心之过,便罚这武殊恒在家闭门思过半年,武承嗣三年俸禄充公。至于皇后,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所犯的过错本不该祸及到你,但你身为一国之后,是大唐万千妇女的表率,你既为武承嗣和武殊恒的长辈,难辞其咎,去感业寺念经礼佛三月时间太长,改为一个月吧。”

    武则天低下头,“多谢主上。”

    李宸和太平对视了一眼,没有再吭声。她们是从小就被宠爱着长大,可身在政治权力的中心,她们比谁都明白,即便是父亲和母亲之间,也有着不可明言的斗争。母亲虽从岭南将武承嗣召回,可武承嗣官居三品却无实权,看见父亲对外戚的防心还是很重的。

    太平是看不惯那天武殊恒那般仗势欺人的模样,可……她眉头微蹙,有些懊恼适才那般冒失地将武殊恒冒犯李宸一事说了出来。母亲要到感业寺去念经礼佛一个月,这个事情肯定是要掀起轩然大波的。

    李治在清宁宫又和两个女儿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清宁宫。父亲一离开,李宸便双手交叠搁在母亲的腿上,头枕了上去,“阿娘……”

    武则天低头,看向已经在太平公主府里小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小女儿。

    李宸抬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脸上带着十二分的歉意,“永昌不是故意的,阿姐也不是故意的。”

    她的一句话没头没尾,但武则天却听懂了。

    要说武则天心里不生气,那是骗人的。明崇俨之死真相尚未明朗,武家的几个侄儿就出来拖后腿,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即便是她有心培养,他们好似也就是一坨扶不起的烂泥一般,武则天心中是气不打一处来。

    太平也在旁边蹲了下去,仰头望着武则天,“阿娘,从前外祖母尚在,太平便常去周国公府,外祖母不论对太平还是阿妹,都十分疼爱重修为邪仙。只是……如今的武家表兄实在太不像话,这般放任族弟,只会让母亲名声受损。太平适才冒失,但并无要连累母亲让父亲怪罪之心。”

    武则天闻言,凉凉地瞥了太平一眼,随即地低头看向小女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怪你。”

    李宸得到母亲的谅解,还不忘得寸进尺,“也不该怪阿姐,事情都是因永昌任性私下跑去英国公府而起的。“武则天抬眼,看了太平一眼,笑道:“也不怪太平。”

    太平被母亲一看,心底都有些发颤。她不像李宸,李宸是幺女,因此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对阿妹的爱护似乎都比她更多,太平从开始懂事之时,便跟在母亲身旁学习处理各种事情,母亲绝非心慈手软之人,她担心自己一时鲁莽,会让母亲对她心生不满。

    “母亲……”太平的声音都有些微颤。

    武则天说道:“你不过是为永昌出头,你们姐妹情深,母亲心中只会觉得欣慰。只是太平,日后行事,莫要这般莽撞。”

    她如今虽然有心培养势力,可李治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如今对她的限制越发地多起来,从前每次她以退为进,都定能成功,可这次李治居然顺水推舟,她说去感业寺念经礼佛,他居然还真的让她去念经礼佛!李治的这个举动,不免让武则天觉得心惊,在心惊的同时,她或多或少也会迁怒于太平。

    若当真觉得武承嗣等人过分,大可私下与母亲说,为什么非要当着父亲的面告状?

    武则天即便是一路在各种斗争中摸打滚爬过来的,心里异常强大,此时也生出了几分不是滋味,也难免迁怒。只是不论她心中有何感想,她在两个女儿面前表现得都是一贯的慈爱宽容。

    李宸向来都不喜欢武家的人,此时都能按捺心中的不满,太平向来与武家的表兄们相处融洽,却主动为阿妹出头……武则天斜睨了太平一眼,微微笑道:“只是太平,你顾念阿妹顾念父亲,却不怕寒了母亲的心么?”

    太平眼皮一跳,赶紧跪下,“母亲。”

    李宸也是心头微颤,“阿娘!”

    武则天笑得十分温柔,笑道:“你们姐妹俩都想到哪儿去了,脸色煞白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母亲的,总是不论儿女能否体会她的苦心,都会一心一意为儿女着想。”

    太平还是跪着一动不动。

    武则天见状,敛了脸上的笑容,淡声说道:“太平你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起来。”

    太平依言站了起来,望向李宸,李宸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太平朝她安抚一笑,随即说道:“太平愿陪母亲一同前去感业寺。”

    李宸说:“我也去。”

    武则天被逗笑了,“别闹,你们以为感业寺是你们说去便想去的么?”

    李宸和太平对视了一眼,随即没有吭声。

    武则天被李治今日出乎意料的举动惊得也是没什么心情再与两个女儿说话,于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将两个女儿打发走了。

    因为宫门即将关闭,太平与李宸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要出宫了。

    “阿姐。”李宸伸手扯了扯太平的广袖,脸上尽是歉意,“都是因为永昌才害得你被阿娘责备。”

    太平抬手捏了捏李宸的脸蛋,笑着说道:“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为了你出降的事情而头疼一天一个灵异故事。武殊恒的事情怎样也不该是由你来开口,否则便让母亲觉得你是因为不愿下降到武家表兄的借口。是我一时没想明白,选错了时机,不怪你。”

    李宸垂下双眼,心里十分难受。她的事情,不该由太平来出头的。

    太平笑道:“行了,别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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